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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青 第36頁

作者︰杜默雨

「你還來?」他陡然停下腳步,隨著他的暴吼,黑暗中銀光一閃,她身上某個部分頓時撕裂了開來。

她悶哼一聲,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傷在何處。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短劍!閃亮,鋒利,他拿來幫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劃出簡單的流水紋。

她捏陶,他刻紋;他是一塊泥,她也是一塊泥,他們在彼此的里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滾就滾!不要像塊爛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窮凶惡極地狂吼,雙手用力一揮,毫不留悄地將她推跌倒地。

好痛!這是總是溫和微笑的他嗎?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認錯人了?

「吳青?」她虛弱地仰起臉,頭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沒有回頭,急促的腳步踐踏著她的心,雜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來,踉蹌走了兩步,卻見夜色墨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早已隱沒在暗夜里,她看不到他離去的方向,也尋不回小山頭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渾身泥污,只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風如刀,穿透她的肌膚,直直刺入了骨肉深處,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卻嫌她污穢,不敢踫她。他們做了一個繩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樣地扯曳,一路將她拖進了曲阜。

「說!陽虎往哪兒逃了?」一個威嚴的男人凶惡地問她。

她搖了搖頭。她根本不認識陽虎。

「吳青呢?」

她也搖頭。他們要殺他,他不逃怎麼行?

「什麼都問不出來,給我殺了!」

「請問大人,該怎麼殺她?任誰踫了她都會倒霉長瘡啊。」

「笨!不會射箭嗎?拖去外頭,別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殺不得!殺不得啊!」一個胖胖的身形跑了進來。

「咦!這不是咱季孫家最不長進的賣陶阿陶嗎?」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孫陶拿手背抹淚。「堂哥哥啊,你去國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總算回來趕走陽虎逆賊了。」

「你好像不是來看我的吧?」季孫斯涼涼地問道。

「這個……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孫陶哈腰陪笑。

「你怎養了這個丑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別看她又丑又髒,那手……嚇嚇,真是一雙神鬼也贊嘆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還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吳青玩膩的賤奴!殺她還穢了我的兵器,你帶回去關好,別讓她出來嚇人。」季孫斯不耐煩地揮揮手。

她脖子一緊,腳步不由得跟著往前走,前頭的季孫陶一邊快步走,將她扯出了門。一邊迭聲問候季孫斯,說要再帶好酒過來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霧綿綿,亂了一夜,曲阜已恢復平靜,燒毀的屋子籠罩在灰暗朦朧之中,幾個早起的行人驚疑地看著他們。

「我不拉你了,你不會自己拿掉繩子嗎?」季孫陶沒好氣地道。

她模向脖子的繩圈,才剛踫觸就生疼,原來已被扯擦出傷痕。

「你這傻瓜,以為吳青喜歡你呀?錯了!他怕人家說他野蠻沒教養,踫也不敢踫我們送過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泄火。再說他跟陽虎……嚇嚇嚇!我都不敢說了,太骯髒了。听說兩個躲進房里就好幾個時辰不出來,天啦!禮教崩壞!禮教崩壞啊,魯國都教這群人給玩壞了。」

她扔掉繩圈,跟著前頭肥胖抖動的身子,蹣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吳國公子。公子是什麼你懂不懂?是貴族的兒子!對啦,我是瞧不起吳國那個蠻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吳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來前,陽虎幫他說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孫家女兒的好日子。還好、還好,趕走了他,咱姑娘還可以嫁給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里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她們有身份,會說話,懂禮樂,還有一張白皙無瑕的臉孔。

「哼,你泥泥兒算什麼啊!又笨又丑!傍我當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張丑臉,是抹了老鼠屎還是牛糞啊……咦!你的臉怎麼了?」

不就那塊丑黑斑嗎?她微抬起臉,迎上季孫陶審視的眼楮。

「哇嚇!」季孫陶驚叫,猛指著她,「你你你……你的臉!那不是泥巴,是刀傷啊!老天!是吳青砍的嗎?還在流血啊!」

他砍在臉上嗎?她甚至沒力氣撫模傷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這一刀。

「嚇!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著逃亡了,你還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當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進很深的爛泥里,難以拔出腳,還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見的怪手給拖了進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絞痛的肚子,人也蜷縮成一團。

「血啊!哪里來那麼多血?來人啊!救命啊!」

季孫陶驚恐的呼叫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遠,很遠,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遠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個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邊還是季孫陶滔滔不絕的嘮叨,但不再罵她,而是不住地嘆氣。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頭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兒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後自個兒好好活下去。你就是這樣的命,沒爹沒娘,無夫無子,注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歡愛,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橫豎她是爛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將她摔擲在地。

「呼呼,好冷!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幫你打造一扇擋風的木門,給你食水和藥草,至于能不能捱過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給我死掉,沒你的陶,我還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風灌進山洞,尖銳的刮擦聲刺得她耳朵發疼,她睜開眼。季孫陶已經離去,又是一個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來更多的干草,想為自己御寒,突然驚覺這是他曾躺過的床,心頭頓時緊絞,痛得她翻身滾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渾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還是被刀劃的,隨著淚水滑落,曾經讓他柔情吻過的臉頰更是刺痛難耐。

她蜷縮起身子,卻是舌忝不到臉上的傷口,只能一縮再縮,緊緊咬住唇辦,忍住那持續撕咬般的劇烈痛楚。

痛到底了,會死嗎?雖說死後和生前一樣過活,但有誰看過?又有誰經歷過?生都不能守了,遑論那虛無縹緲的死後相守?

沒人想死,活著還是好的。沒有她的拖累,他終于逃走了。好,這樣很好,也許他已經回到吳國,去幫助他的伯父,她好為他高興。

眼淚不斷地流呀流,浸蝕傷口,滲入泥地,終將像那深秋的河水,漸流,漸竭,草枯黃,泥干裂,再也滋潤不了大地了。

她熬過了這個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餅,身子也一天天好轉。冬天過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門遮風擋雪,但她沒有搬開,向來最愛曬太陽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里,痴望木門和洞口間隙透進來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覺得刺眼,又轉過身,縮起身子,面向陰暗的山壁。

日子恢復以往,她仍去河邊挖泥、打水、捏陶、燒陶,季孫陶也照樣過來拿陶,給她食物,似乎從來就沒有吳青這個人存在過。

但曾經單純過活的她已經不一樣了。從前,她會悲傷,會疼痛,會哭泣,但她也會笑,會看雲,會曬日。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沒爹沒娘無夫無子一樣可以過活,只要能每天看見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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