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有了七情六欲,方能為人啊。喜、怒、憂、懼、愛、憎、欲,你都有了,這是一個好的起步,不過--就等下一世再來了。」
「他修的不是仙道,是世間道?」胡靈靈恍然大晤。
「他世世不想為人,投了胎就想回地府守候那人,每世皆短命而死,是我花了一千年的時間,想盡辦法讓他息了執著心,他才能一世比一世活得長壽。近五百年來,他轉為潛心修習佛法,也是一世比一世悟道;若非地府不留心,將他執著的那人丟上來,他今生必能大徹大悟,成為得道高僧,從此解月兌執著掛礙,再也不會和那人有任何干系。」
「你們怎麼隨便丟人上來?害他當不成高僧。」胡靈靈笑問。
「唉!」黑無終無奈笑道︰「一在北,一在南。一為即將遁入空門的游子,一為竇家窯的千金小姐,年紀又差了十二歲,怎知他們感應太強,還是踫到一塊了,我只好找上他,以彩石封住他再度生起的執念,阻擋他們更進一步的牽扯,畢竟修一千年了,不容易啊。誰知他拿下彩石,已經遺忘的記憶一發不可收拾,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請問……」很認真听講的裴家一問道︰「成就姻緣是一件美事,他們有緣見面,就算不為前世緣分,今生日久生情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為何要阻擋呢?」
「生死簿早已寫定,這輩子不該見面的兩人見面了,結果如何?」黑臉判官臉色轉為肅穆。「結果還是沒有結果,而且更糟糕,他斷了修行,意外橫死,那小姐也添了一件傷心事。」
「這樣啊。」
莫離青恍隱地听著「他」的過往,靈識漸開,有些事情漸漸明白了。
身子輕飄飄的,他好似蹲到藥圃邊,伸手去采美人草,拂了又拂,明明可以看到隨風盈盈輕晃的小草,卻是怎樣也抓不到草睫。
再模向濕潤的泥土,抬手細看,也未曾沾上一點泥塵。
陽光轉暗,暖風不再。這里是地府,幽冥之地,終年昏暗,雲霧縹緲,不見天日,卻有一人寧願永世待在此處,不再為人。
而他兩千來,來來去去,只為守候那一人。
泥泥兒?!
不!他在霧氣里搜尋,靈識瞬間明白,泥泥兒不在這里。
那個扎著小辮子、身穿紅衣紅褲,總是綻開歡喜笑容捏泥女圭女圭的小女娃已經不在地府了,她被扔了上來;十八年後,竇家有女初長成,老愛蹦蹦跳跳,唱著「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雲霓!」他戰栗了。
一世又一世,總得等到死後短短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再度守候她;如今終能一世相守,又為何老天作弄,讓他慘遭橫禍?
「如果我為鬼差……」他喃喃自語,重復著一千七百年前的問話。
「日日奔波,看盡生死,過個兩、三百年︰心冷了,硬了,便忘記她了。」黑無終的聲音傳來。
「因為不想忘記她,所以我不願留在地府當鬼差,寧可世世輪回,再回來看她。」他頓覺心口抽緊。「即使她已經不認得我了……」
「是的,她忘了。」
她忘記痛苦,忘記傷害她的他,成日窩在地府,歡喜捏泥巴,而他只要見到這般開心過活的她,唯願足矣,然後再去投胎;數十年後,再來一次,周而復始,一世又一世,永遠沒有結束之時……
「莫離青,跟我走吧,不管你們今生是否相見,你跟她已經結束。」
「結束?再也見不到雲霓?再也沒辦法守候她?」他急問。
「她已經為人,自有她自己的命運和輪回;而你過了奈河橋,對世間再有愛戀不舍,也得放下。」
放下?不!他都守了兩千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兩人同時再世為人,這才是一個真正相守的開始,怎會是結束?!
包何況雲霓一片痴心,看似活潑稚氣,實則心思縴細婉轉,他若就這樣不見了,她該是多麼悲傷,又要教他怎能放下?!
「雲霓!」魂隨意走,回去吳山鎮的意念更加強烈了。
陽光依舊溫暖,滿山草樹閃動翠綠光澤,萬物欣欣向榮。
「他好像還有一魄留著,難怪你收不走他。」胡靈靈道。
「就算留有一魄,也撐不了多久,不如先帶走他,跟他講講道理,免得這條魂游蕩久了,兜攏不回來,那就叫做魂飛魄散嘍。」黑無終道。
「你們當鬼官的真的很無情,虧你笑得出來!」胡靈靈想到過去自己也曾經入鬼門關搶人,不禁皺起眉頭,嫌惡地瞪黑臉判官。
「胡大姐啊,你這麼愛漂亮,小心多條皺紋。」
「我娘天天吃美人草,不會長皺紋的。」裴家一總算找到講話的機會。「她一站出去,就是葫蘆山裴家藥莊美人草的活招牌,可她不愛拋頭露面,只愛跟我爹躲在山里養女圭女圭。」
「裴家一,這麼快就跟人家混熟了?」
「娘!大哥!」裴家二帶著弟弟妹妹跑了過來,高興嚷著。
「我們回去了。」胡靈靈抱好睡著了的裴家七,疼愛地親親小胖臉。「你爹一定要說,你這胖小子就愛霸佔娘吃女乃,一吃就是大半個時辰。」再低聲道︰「裴家一,回去別跟你爹說這事。」
「喔。」裴家一牽起弟妹的手,他們只管笑嚷著拉他回家,看不到跑掉的莫離青,也看不到仍站在旁邊笑吟吟的黑臉判官。
看不到真好!這才不會有不屬于人世的煩惱。誰叫娘的靈力太強,生給他一對不尋常的眼楮,害他少年不識愁滋味,卻老是要為別人說愁了。
第7章(1)
莫離青回到竇家窯三天了,再怎麼不願相信,也得接受事實。
只要有了意念,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他可以在成為鬼的那一夜見到雲霓,也可以為她去找美人草,然後,又回到了最想念的竇家窯。
但,他能去見雲霓嗎?他又要以什麼身分和姿態去找她?現在的他只是一縷游魂,沒人見得到他,甚至還從他身體穿梭而過。他們沒有感覺,他也沒有知覺,不冷,不熱,不痛,下癢……
可為何他的心還是會痛呢?
「天球,我離青啊,你真看不見我?」他企圖再問。
唐天球正將放了瓷碗胚的匣缽送進窯里,完全沒听到他的問話,而是邊忙邊問道︰「高足,你跟寶月的婚事談得如阿?」
「兩家爹娘本想五月辦喜事,可小姐這樣,寶月也沒心情成親,她說要多陪陪小姐,所以暫時擱下了。」高足推來一個匣缽,說罷嘆了口氣。
「小姐是想莫少爺想到瘋了。」唐天球也輕嘆一聲。
雲霓怎樣了?莫離青一急,瞬間便來到雲霓的作坊屋前。
「大娘,這泥女圭女圭你喜歡就拿去呀。」屋里傳來雲霓平日談笑的軟膩嗓音,他頓時放下心,但他不敢從窗子看進去,怕雲霓看得到他。
「這小沙彌,還有這小老虎……我可以拿?」
「娘,小姐要給你,我幫你收起來,再多拿幾個回去給弟弟玩。」
「哎呀,吟春,別拿了,小姐又沒說可以拿。哎喲!還拿!」
原來是吟春的娘來看女兒了。里頭的人說說笑笑,氣氛熱絡愉快。
他站在牆外,听著雲霓的笑聲,便覺安心。
就在這里守候她吧。如今黑無終和黑白無常不再找他,他能多守得一時便是一時。
「大娘,別擔心。」竇雲霓送了大娘出來,笑道︰「這就叫吟春帶您在竇家窯轉一圈,您中意哪一個哥兒,盡避來說,我幫吟春說媒去。」
「小姐啊!」吟春脹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