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沒錯,可你和他生了小少爺……」
錦繡住了口,四少爺是個人人唾棄鄙視的罪臣之子,而四少女乃女乃如今當了五品夫人,地位更高了,又怎會願意再見到敗落的前夫呢?
但卑微的她,除了來這里卑微地借錢,另外還有一個卑微的目的。
「其實我探听四少爺,是因五年前我忘了跟他道謝,我想跟他說一聲,謝謝他帶我見了三爺最後一面。」
「你都再嫁了,過去就過去了,何必再惦記著什麼三爺,四爺的?」
琬玉再也沒有好口氣,這人是存心來招惹她的嗎?
「是不該惦記了。」錦繡幽幽地道︰「人家記得的是拿黑心錢的三爺,我記得的三爺卻是對我最好的男人……唉,四少女乃女乃教訓得好。」
「別再叫我四少女乃女乃。」
「薛夫人,對不起,今天多謝你的大恩大德。我走了。」
錦繡一離去,琬玉立即關上後門,用力地,緊緊地拿手壓住,怕還留一線縫隙關不牢,又以背死命抵住,雙手拳頭也攢得死緊。
就算被錦繡勾起了舊事,但她早已學會不再回首,可偏偏錦繡又告訴她兩年前的「新事」,曾經笑眯眯夸她是佳婦的老太爺過世了——是的,世人記得的是跋扈弄權的江老太爺,可她記得的卻是慈祥和藹的公公。
不,那些人都過去了,不再存在她生命中了,姓江的若還敢來找她,她立即喚人棍棒打了出去。
不管是他們江家的舊事新事,再也不會影響她了。
「琬玉,你站住,我叫你站住。」
她抱著慶兒,沒命地往前跑,滿心盡是恐懼,怕被他追了回去。
「你敢回娘家,我休書隨後送到。」
若不回娘家,江家已吃完最後一袋米糧,難道叫慶兒捱餓嗎?冬天就快來了,大宅已給官府貼了封條,听說就要被收走了,她再不走,難道要帶著才滿周歲的慶兒流離失所嗎?
「休就休。」她大聲喊了出來,慶兒要緊,她才不怕被休。
隨著她的叫喊,人也醒了過來。
「琬玉,琬玉。」熟悉的溫厚聲音著急地喚她。
她茫然睜眼,就見到黑暗里一雙好柔和,好柔和的眼眸,她想說話,才張了嘴,淚水就迸流出來,有如山洪暴發,滔滔涌下。
在這安靜的房間里,耳畔猶有夢中那一聲聲激狂暴怒的嘶吼。
「回來,給我回來。」
她立即閉眼,抓緊被子,好怕她會心軟,吩咐馬車回頭,回去江家大宅,抱著啼哭的慶兒,痴痴傻傻守著心早已不在她身上的丈夫。
危難時,吃喝玩樂的酒肉朋友不見了,左擁右抱的嬌艷歌妓不見了,甚至他最依賴的父親和兄長也不見了,偌大的一個江家,獨留他這個二十歲,從來不知人間疾苦的四少爺當家,他該有多惶恐,多害怕呀。
若連妻子也不見了,他還能跟誰訴說他的無助?
他不是生氣,他是恐懼她的離去啊。
她竟然過了五年,才明白他那時的心情。
可他負心在先是事實,凶神惡煞地要她留下是事實,休了她也是事實,橫豎她都是要離去的,早走晚走,有差別嗎?
「琬玉,作惡夢了?」她緊攢的拳頭被包覆在一雙更溫暖的大手里。
她終于完全清醒,回到現實,她在薛齊的懷抱里,接受他的保護。
「是作惡夢了……」她為自己的哭間而心驚,忙道︰「沒事,我沒事。」
「別去想。我在這里,莫怕。」他不住地撫模她的頭發。
「嗯。」
她瑟縮在熟悉的溫熱懷抱里,偷偷地將夢里的淚水傾流出來。
明明已是多年前被遺忘的往事,為何夢境歷歷在目,仿佛片刻之前才發生呢?難道是因為害怕那人回來,所以才作了夢?
但她無庸害怕,那人已休了她,夫妻名分既斷,本就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他不可一世的驕寵個性,又怎會回來找被他休掉的下堂妻?
「睡不著?」薛齊察覺她的輕顫。
「快睡了。」她故意又往他胸前蹭去。
她在流淚,薛齊知她往他懷里藏得這麼緊,就是不願他發現。
他也不說破,仍輕柔地拍撫她的身子。
同床共枕這麼久了,她的呼吸,她的輾轉,她的馨香,她的顰笑,幾乎已成為他身心的一部分,他怎可能不察覺她的異樣呢?
今日回來,便覺她神色有異,後來是阿金嫂很擔心地告訴他,有個女人來找夫人,叫夫人什麼四少女乃女乃的,然後夫人便一整日關在房中。
他剛才清楚地听到「休就休」這三字,他想不出還有什麼「修」理或是害「羞」的字眼能喊得如此決絕強烈——唯有休妻的「休」。
那必然是極度痛心的過去。自從她在他面前哭泣過後,近三年來,她不再提及昔日婚姻的只字片語,他當然也不問,心里總以為,她能忘記過去,那是最好了。
然而,過去的事雖了,人仍在,甚至會像鬼魅般地悄然出現。
刑部掌管獄政,每月皆從各地呈來刑獄案卷,他一直很注意江老大人在流放地的情況,以待琬玉可能向他詢問,但,她從來沒問過。
約莫是他在貴州查案的那個秋天,江老大人過世了,江照影就地葬了父親,也離開了那個只有風沙石礫的荒涼塞外關城,如今已有兩年,算算時間和路程,用走的也走回宜城了。
但宜城沒有他的消息。
江照影有理由不回去,父兄已逝,家產屋宅皆被官府沒入,既然什麼都沒有了,不如就在外地隱姓埋名,一切重新再來,猶勝回宜城在鄉親指指點點下過著抬不起頭來的生活。
可他並非一身孑然,他還有慶兒,珣兒。
若江照影真的來了,想認他的親骨肉,他又該如何應對?
或許該跟琬玉商量商量了。
「我听阿金嫂說,今天有人找你?」
「我打發走了。」
「是江家的人?」他直接問道。
「一個女眷,來要錢的。」她也不回避。「我封了銀子給她,叫她不要再來了。」
「如果熟識的話,有需要幫忙……」
「我跟她一點也不熟。」她回答得斬釘截鐵。
看來不是江照影遣來的人,他相信她,但不想听到她這般自絕于他的口氣,他好願意去了解她的想法,更想化解她的疑慮。
「你,心里若有事……」
「再有姓江的人來,我誰也不見,老爺你盡可放心。」她說著,便掙開他的擁抱,翻身面對牆壁。
「唉,說什麼呀?」
她有兩種情況會喊他老爺,一是外人面前,敬重他是一家這主,另外就是偶爾跟他賭氣時,也會跺腳嚷他老爺,反倒令他大笑不已。
可今夜這聲老爺卻叫得他心驚肉跳。
她的傷口,完全不能去掘,才輕輕踫觸,她便要拿尖刀抵擋。
「好了,不說這個。」他又伸手攬她的腰,將她翻轉回來面對他,柔聲問道︰「還讓惡夢嚇著嗎?」
「沒了。」她的聲音壓在他的胸前,悶悶的。「我困了。」
「因就睡吧。」他拉妥她身後的被子,仍擁緊了她。
他有一套獨門哄妻兒入睡的絕招,不是唱曲,不是哄勸,而是背書。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輕聲吟詠著,瞧這桑樹長得多好呀,葉子這麼茂盛,這麼綠意盎然,我見到了所喜愛的人,也是很歡喜的呀,心中對她的喜愛,有時不好說出來,那就藏在心底,永遠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