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在一塊兒。」李嫂看得直抹淚,笑道︰「真好,真好啊。」
一室的笑鬧里,琬玉抬起頭,自然而然望向了薛齊,一想到自己又有了這種瑋兒向父親尋求指示的舉動,她慌忙轉頭,但已經瞧見了他也從孩子那邊移過來的目光,她只是一瞥,卻仿佛看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深廣大海,里頭波濤涌動。
他想說什麼呢?她低著頭,一顆心無端地加快跳動了。
夜闌人靜,琬玉站在床邊,心滿意足地瞧看三個排排睡的孩子。
他們玩累了,一個個沉睡憨甜,真難想像那安靜的睡容一睜開眼,又有本事將整間屋子蹦得天搖地動的。
「春香,跟你擠擠嘍。」她回頭笑道。
「哈,又可以跟小姐講貼心話了。」春香已經打理好雙人份的鋪蓋。
這幾年主僕倆熬著苦日子,感情親如姐妹,早已不計較尊卑。有時春香幫她哄孩子累了,就在床上和孩子睡著了,她自去睡春香的地鋪,或是慶兒滿床亂滾,吵得她和妹妹睡不安寧,便換了妹妹和春香擠著睡。
這些年來,也難為春香了,還是個姑娘家,就陪她一起當女乃娘。
「春香,你以後一定是個稱職的好娘親。」
「嘎?」春香鑽進被窩里,嘟噥著︰「小姐說什麼啦,人家八字另一撇還不知道在哪兒。」
「都幾歲了,該嫁人了。你陪我出嫁那年是十五歲……」琬玉扳著指頭一算,一驚非同小可,「嚇,你二十歲了?糟了糟了。」
「不嫁,不嫁。」春香順著她的語氣喊兩聲,確是心有所感。「我今天才知道當娘的不容易,不光是把屎把尿就好啊。」
「哎。」琬玉有很多感慨。「你說,我今天做得好不好?」
「好……」
「把屎把尿倒容易,講道理也容易,我竟然到今晚才知道要去抱瑋兒。」她想到薛齊早就懂得主動去抱孩兒,不覺慚愧。「我覺得……咦?」
「呼,呼。」
才說了兩句,春香已打起呼來,臉蛋偎著枕頭,睡得十分香甜。
這丫頭真累壞了,琬玉憐惜地拉好她的被子,走去吹熄燭火。
躺了下來,卻了無睡意,望著黑黑的屋頂,腦袋似乎空空的,但又似乎填滿了很多思緒,來來去去,沒有一刻歇止。
首先,一定得幫春香留心對象了,其實很久以前,她覺得長壽小子還挺實在的,可她又怕長壽跟了他的主子,也會沾染不好的惡習。
那個主子……當年,新婚三個月,她有了身孕,他開始夜不歸戶,回來不是帶著嗆鼻的脂粉味,就是一身臭酒味,她正值害喜,聞了作嘔,請他不要喝酒,他立即變了臉色,指責她管太多。
他們開始吵架。
她是明媒正娶,門當戶對,知書達禮的正妻,卻永遠比不上外頭撒嬌使媚的狂蜂浪蝶,她正懷著他的孩子,他卻不知體諒,甚至在胎位不正幾乎難產的當天,他還能上酒樓尋歡買醉。
明知他是紈子弟,又是備受寵愛的麼兒,早已養成了唯我獨尊的個性,但她還是一再自問︰她哪里錯了?為何丈夫不再喜愛她了?
她苦苦思索,苦苦等著,苦苦熬著,最後竟是熬到了一封休書。
察覺自己的幽嘆,她立即以棉被蓋去那聲嘆息。
這些年來,她早已學會埋藏心事,甚至也不再跟整日陪她的春香吐露半句,只是想得頭疼了,難以入睡,便會起來走一走。
起初春香還會半夜尋她回去,後來也不管了,只提醒她半夜出去「散步」時記得加件外衣保暖。
不知不覺,她已離開房間,來到了小院子,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
大白玉盤高掛天際,幽靜靜地俯瞰人間,京城月,宜城月,依然是這輪不變的明月,只是她覺得此時此地的月光更為明亮些。
也許,她總是透過朦朧的淚光望著宜城的月吧。
家變前,等著玩樂不歸的他,家變後,等著不知所蹤的他,而所有的等待,盡皆化作她滴落的淚水,掉進泥土,杳然無跡。
不想了,她猛然抹去眼角的酸澀,吸一口屬于京城的冷冽空氣。
第4章(2)
目光移落,竟見東廂書房還亮著燭火,她不覺拿手掩住了口,好慶幸自己安安靜靜的,沒發出一絲聲響。
這麼晚了,薛齊還不睡?莫不是陪孩子吃飯玩耍,耽擱了他夜讀?
在盧家,在江家,她從來沒見過哪個主了爺願意花時間陪伴孩子,最多就是抱來玩玩,模模頭罷了,或者,他真的很愛孩子?可三個里頭有兩個不是他親生的……
是夫妻了,有時候,她想跟他說話,問他很多她不解的疑問,又怕吵了他,更不知從何開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頭,保持沉默。
他敬重她,她很感激,也許她應該主動些,給予他床第之樂,這是她當他妻子最直接且最容易的「回肴」,不過,他若另外蓄妾,她也不會計較的。
她猛然扯住心口上的衣襟,驚惶地抬頭看月。
心,沉寂了嗎?還是死了?曾經那麼在意丈夫徹夜不歸,因而被那人罵作是「妒婦」,如今只求安身立命,什麼都不計較,也不管了嗎?
還是,她已徹底失去了再去愛一個男人的能力?
月色極美,她沉浸在柔和的光輝里,恍恍惚惚,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這是京城月,還是宜城月……
薛齊聚精會神寫完一個大字,擱下筆,側耳傾听。
夜深了,唯一的聲響是幾條街外的梆子聲,原來已是三更天了。
再听片刻,主房那邊亦是靜悄悄的,妹妹近幾日來已不再夜哭,尤其今晚孩子玩累了,此刻她和孩子應該皆已安睡。
扁是听還不夠,他收拾桌面,吹熄燭火,來到廊下,往那兒看去。
每晚睡前,他總要確認主房一切妥當,他才能安心睡下。
餅去,長夜漫漫,雖說有書為伴,但在掩卷之余,面對一屋子的空寂,還是不免感到淒清寂寥,惶惶不知所終——而如今,每每听到孩子們的笑聲,或是捉到她說話,心便落了底,感覺也踏實了。
才開了門,便驚見月光中孤立一條俏生生的人影,是她!
「啊,老爺。」他的開門聲驚動了琬玉。
「你還沒睡?」他這不是廢話嗎。
「有點熱,睡不著。」她又習慣性地低下了頭。
初春時分,夜涼如水,他尚且畏寒,她卻衣衫單薄,站在夜色里?
在她低頭前,他捕捉到了她臉上的迷離恍惚,好似才從睡夢中醒來,不知方向。果真是睡不安穩,起來走走?
「你等等。」他隨即轉回書房,拿出一件保暖的長棉襖,為刀搭放在肩上。「剛離了床,小心別著涼,穿了吧。」
「謝謝老爺。」她低頭攏緊寬大的衣襟。
「是為了去拜訪太師夫人的事煩心嗎?」他直接問道。
「老爺知道此事?」琬玉驚訝地抬頭看他。
「岳父前兩天告訴我了,其實,你早該說的。」
「我怕讓老爺操心,而且我姨娘說,這是妻子該做的。」
「我是該帶你去拜訪太師。」他語氣凝重。「可對他而言,這等小事不值得他挪出時間,而且他另有常侍婢妾,夫婦倆很難娶在一塊,我本想再過一個月,正好太師的母親做七十大壽,我再帶你過去拜壽,也能見到太師夫人,沒想到岳母倒先帶你過去了。」
「無妨的,早晚還是要見。」琬玉順便告知事情︰「有關送澧郡王的大婚之禮,我已經請盧府管家打點好了。」
「去撤回來。」
「這——」
「皇室婚儀,自有宮廷用度,朝廷早有明令,不許官員送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