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茜倩放下相機,為這回的環頸雉交配感到高興。將來母鳥會產下八到十二顆蛋,孵成小雉,為漸趨稀少的台灣環頸雉增添後代。
環頸雉是一夫多妻制,在未來的孵蛋時期,不知公鳥是否會來陪伴母鳥?還是不甘寂寞,又去外頭展露它華美的羽毛,勾引其他母鳥?
哎,鳥性如此,她這個不同物種的人類何必瞎操心?
回頭瞧去,她的視線自然而然落在那位「對賞鳥有興趣的同事」身上;見他低頭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即便看不到面貌,她還是可以從他的姿勢、身形、穿著,感受到他那股外顯的帥氣和光采;他就像是一只天生披上美麗羽衣的公鳥,怎樣也無法掩藏他吸引人的一切。
人群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他卻一人獨自坐得遠遠的;她明白,很容易就跟大家打成一片的他是刻意遠離其他鳥友,正在等她。
他畢竟是她帶來的,她不能不理他;她抑下所有多余的、無謂的想法,「勇敢」地往他走去。
察覺到她的腳步,他抬起頭,露出一個明亮帥氣的大笑容。
「你看!」他朝她遞過手上的本子。
她以為他在寫賞鳥筆記,沒料到入目的竟是一幅「圖」。
簡單的鉛筆線,勾勒出公環頸雉趴上母鳥的線條,除了羽毛細節部分,他完全抓到公鳥和母鳥的體形特征,還畫出旁邊的一片落葉,頗有一種翻雲覆雨後的寂寥感。
「哇!」她由衷稱贊︰「畫得真好!你果然也有美術天分。」
上星期她去參加吳嘉璇和蕭昱飛的婚宴,席前播放的影片穿插了新娘子十幾年前的素描畫作,畫中主角當然是大學時代土里土氣的年輕新郎,那神似程度引起在座賓客驚嘆連連,叫好聲不斷。
有妹如此,想來哥哥也不差,但她還是很驚訝副總大人的天分。
「有沒有天分我不知道。」吳嘉凱笑得很開心。「小時候畫畫,常常讓老師拿出去貼,應該是不錯吧。」
「副總不用謙虛了。」龔茜倩也坐到草地上,將本子還給他,笑說︰
「你不去當畫家太可惜了,當初沒想到往這方面發展嗎?」
「嘉璇還有想過考美術系,我是想都沒想過。反正生在吳家,注定不是從商就是從政。政治太險惡,我小生怕怕,就選擇念商了。」
「也好。順著家族的安排,這是你的使命。」
「是啊,從小長輩就規畫好前途,先送出國念書,再回家族企業工作,娶名門淑女,我什麼都不用煩惱,就照著既定的軌道去走,不管做得好不好,我還是會順利升遷,最後坐上某家公司的董事長位置。」
「這樣不好嗎?」她看他略顯自嘲的神色。
「沒有不好,是太好了,好到我不會去想,只認為這一切都是我應有的,每天就是快快樂樂過日子。我在美國念書的時候就很會玩,回台灣也一樣,電話一打,立刻可以集合朋友到夜店狂歡。人有錢,什麼人都來了,辣妹啦,明星啦,小開啦,狐群狗黨啦,我的名聲就是那時搞壞的。」
「呵。」知道就好。
一直到四年前,記得那天寒流來襲,外頭很冷,我們一群人在pub跳舞喝酒,人很多,音樂很大聲,我全身熱烘烘的,半醉半醒,忽然接到我媽媽的電話,哭著跟我說,爸爸半邊身子不能動了,我還說按摩一下就好啦,我媽又說,爸爸沒辦法講話,好像是中風,那時候我才嚇醒,趕快幫我媽媽打一一九叫救護車。」
「還好後來你爸爸有恢復健康。」
「老天保佑。」他低頭玩弄指間的鉛筆,淡淡笑說︰「就在那一夜,我突然變成事事要拿主意的大人。像我爸爸的用藥復健這些事,我還可以跟醫生說,用對病人最好的就是了,可是在公司就不一樣了。」
「你那時在吳氏企業?」
「擔任貿易部經理,上頭還有協理、副總、總經理和我的董事長爸爸。有他們罩我,公司的營運情況又穩定,我簡直是在那里做大少爺。」
「可是你爸爸生病以後,情況有了改變?」
「沒錯。那些老臣很忠心,但忠心過了頭,沒有董事長作主,反過頭來要我一個小經理做決策,大小事都來請教我,只因為我是——」
「未來的接班人。」她幫他說了出來。
「我本來就是眾人注目的焦點,這下子更是金光閃閃。」他以鉛筆敲敲膝頭,看似漫不經心,說的卻是沉郁的過往心情。「每個人都在注意我,看我要如何維持我爸爸的公司,我一步也錯不得,更不能將事情推回給老同事,那不就等于跟人家說︰哈,我早知道,吳嘉凱這小子不行啦,他不過是個公子哥兒,管公司?嘿嘿,恐怕沒兩年就倒嘍。」
她有一種沖動,很想按住他不斷敲鉛筆的手勢,再告訴他,你行的,沒問題。
但她只能壓抑地捏緊背包帶子,驀然記起她帶來的東西,便從背包拿出保溫瓶,像變魔術般地倒出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副總,先喝一杯。我煮得淡些,將就喝吧。」她笑著遞過去。
「竟然有咖啡?」他驚喜地看她倒咖啡的動作,用力一吸聞,再接過杯子。「我剛看你喝礦泉水呀,怎會想帶咖啡出來?還熱的!」
「愛喝咖啡就帶咖啡出來了。」
「好香!」他輕啜一口,笑問︰「自己煮的?」
「嗯。我覺得煮咖啡還挺有意思的,所以買了一支咖啡壺。」
「終于喝到你煮的咖啡了。」他舉杯向她,笑說︰「謝謝你。」
她微笑以對,拿出環保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
她說不出自己為何要買咖啡壺,每天回家都很晚了,她從不在晚上喝咖啡;而早上起床趕上班,更是來不及煮咖啡;假日呢,她也沒想過在家悠閑地喝情調咖啡。然而在她走過電器賣場時,她彷若被某種魔力驅使,走了進去,找到咖啡機的專賣區。
哪種咖啡壺煮出來的咖啡最香呢?她這樣問賣場服務員。
那個大男生跟她打文藝腔,告訴她說,每種咖啡壺的功能都差不多,主要是看煮咖啡的人的用心喔。
用心的話,她會選擇好豆子,並且在出門前起個大早,仔細研磨豆子,顆粒不能太細,煮出來會苦,也不能太粗,味道會變淡,總得粗細均勻,再調整適當的水量,這才能煮得出一壺最香醇、最合乎口味的咖啡。
可她為何如此用心呢?
偷瞄他一眼,她轉回頭,將膝頭屈向胸口,壓緊驟然怦跳的心髒。
自以為躲在黑暗的林蔭里,但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曝了光;他在接近她,她也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走近他,再也回不了頭了。
「我來瞧瞧環頸雉是怎樣一種鳥。」他一手喝咖啡,一手翻閱攤在地上的鳥類圖鑒。「跟帝雉、藍月復鷗都是紅臉關公,這該怎麼區分?」
苞上回午夜電話一樣,他又岔開了話題。龔茜倩靜靜地看他慣有的笑臉,已然了解在那張俊臉後面還藏有許許多多他未曾讓人知曉的心事。
「副總,後來呢?」這回她不會再讓他失憶,問道︰「你剛剛說,你爸爸生病後,大家都在看你的表現,你壓力很大嗎?」
「喔。」吳嘉凱的手停留在書頁上,抬起頭來看她。
與他相對的是一雙柔和注視的眼楮,眸光湛然,彷若黑夜里的星光,隱隱透出某種深入的理解和……關懷。
草地青青,依稀听到遠處公環頸雉「歌、歌」的叫聲;冷風吹亂她的頭發,她順手拂到耳後,重新露出一張清秀的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