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他血管打通了,力氣就來了,麻醉退了就罵人。」
「的確是董事長的個性。」她輕笑。
「不是董事長了,開刀前他正式請辭,要我二姑丈回鍋董事長。」
「嗄?」龔茜倩這下子完全醒透了。
鄙東大會當天下午,吳氏家族「佔領」多數決的董事會已選出吳慶國為翔飛的新任董事長,怎麼吳董還沒坐熱寶座就要還給沈董了?
「我爸爸身體這樣,他看開了,還說要去學畫畫,叫我幫他找老師。你可以幫我問問龔大師,請他介紹嗎?」
「可以啊。」她還是先按捺下吃驚,又問︰「找老師的事不急吧,我回去再幫你問,也要看是想學油畫還是水彩素描之類的。」
「對喔,說不定我爸想學國畫。你回來再說。」
她有些疑惑,他巴巴地打這通國際電話就是要找美術老師?
今天很晚了……她心頭一突,她所謂的「今天」,台北還要加快五小時,她一瞄手表,十一點二十分,台北時間清晨四點二十分!
「副總,你這麼早起?」她驚訝地問。
「作噩夢,嚇醒了。」
剎那之間,她的心陡地沉落,如果沈董回來,那表示……
「你會離開翔飛?」她小心地問,不敢流露情緒。
「不會。」
什麼嘛,害她感傷了一下下,眼楮也濕濕的,大概打太多呵欠了。
「那麼……」她不敢再猜。
「我很害怕,不知道能不能擔得起來。」吳嘉凱的聲音變得好低、好微,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唉,台灣和芬蘭本來就隔得好遠好遠。
遙遠的距離仍系有一條線,一端在那邊,一端抽動了她這邊的心。
相處一年來,她從不認為他的字典里有「害怕」兩字;想要業績,就去闖;老員工刁難,就去面對;他有的是方法和膽識,還有什麼重擔能讓他覺得害怕、擔不起來的呢?除非是——
「你將會接下翔飛?」
「你猜對了。前天晚上我回來,剛好我二姑丈到醫院看我爸爸,很奇怪的,本來像是仇人的兩只鐵公雞,竟然意見一致要我接下翔飛。」
她心髒怦怦跳,這事公司還沒人知道,他卻先告訴她?
「那蕭專員他……」
「蕭昱飛——呵,表哥很快就會變我妹夫了。」他的語氣輕快些了。「他比較喜歡去學校誤人子弟;至于沈昱翔,你也知道,他在資訊室過得很快樂……唉,也許我該說,他那一撞是因禍得福。」
「大家都因禍得福,蕭專員因此回來重新跟嘉璇在一起,副總你更上一層樓,奪得總經理寶座,這不正是你來翔飛的目的嗎?」
「說得好像我是野心分子一樣。」
「不是嗎?」她故意反問。
「哈!」
他笑聲愉快,還好她不用面對他,不必呵呵笑掩飾她的惶惑。
他為什麼要告訴她呢?難道他沒有親密知心的女友?是太早了怕吵到人家?還是因為「接班人」這話題是屬于公事,所以找她聊了?
「其實我也不用那麼緊張,我爸和二姑丈一起拜托陳總,請他再帶我兩年,讓我多長點腦袋。搞不好我不及格,提早被廢掉嘍。」
「副總自我要求很高,一定會及格。」她想到了他焦躁地輕叩橋欄的畫面,便刻意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看你嚇成這樣,不如去吃一塊咖啡糖。」
這回他赴赫爾辛基之前,她送他一包咖啡糖,本來目的是讓他打發飛機上不能抽菸的時間。
「哈哈!」他笑得更大聲了。「你送我的那包,我全吃光了。」
「副總,你太夸張了,我說的吃咖啡糖,只是……呃……」一種比喻。
「我明白,這是你給我的通關密語,教我放輕松,別想太多。」
手機仍緊貼耳邊,他的笑聲撞穿她的耳膜,直接鑽進她心底。
她站在房間窗戶前,望看眼前已然沉睡的陌生城市,同時在黑幕也似的玻璃上看到陌生的自己。
為何臉熱心跳?為何向來自信冷靜的眼神帶著一絲惶恐?
吃咖啡糖其實沒什麼的,可他不但明白,還把它當成了「通關密語」,好似只要「咖啡糖」三個字就可以敲開彼此的心門,互通聲息,就像他們在金山濕地外比著「手語」,無聲勝有聲。
她拿手掌用力抹了抹臉,妝糊了就糊了,化上一層精致彩妝和糊掉的殘妝一樣都不是本來面目,而是一種刻意的修飾和偽裝。
「副總你像小孩子一樣嘴饞,小心血糖喔。」她很歡樂地說。
「醫生說我爸有高血壓,怕有家族性遺傳疾病,早就抓了我和嘉璇去抽血檢查。放心,沒問題!」
「那就好。」她心想也該掛電話了,故意不再接上話題。
「天亮了,來,你听听這是什麼?」
吧嘛?她不覺將手機緊抵耳朵,那邊一片靜寂,就在她以為失去手機訊號時,那邊傳來「嘟嚕嗚,嘟嚕嗚」的響亮哨聲,瞬間喚醒她疲憊的身心。
她驚喜不已,更加專注傾听。
嘟嚕嗚,嘟嚕嗚,她彷佛看到晨光熹微,露水晶瑩,樹枝搖晃,早起的鳥兒不甘寂寞,呼朋引伴,準備吃蟲去了。
鳥叫聲里,還有很多其它細微的聲音,可能是微風吹過,可能是遠處蟲鳴,也可能是拿手機的人為了更接近音源,輕踩地面的腳步聲……
「嘿,听到了嗎?」吳嘉凱的聲音回來了。
「听到了。」她歡欣的心情又變得小心翼翼。
「知道是哪種鳥?」
「小彎嘴。」
「賓果!我蹲下來看它,還看到它的白眉毛呢。」
「真的?副總你該不會是放CD吧?」
「哈哈,CD有這種立體音效嗎?我家有一個大院子,有花有草,還有三棵樹,旁邊就是山,常常有鳥飛來這邊玩,以前我從來沒注意過,是你教我賞鳥後,我才發現,哇!原來我家的自然資源這麼豐富。」
「副總你家環境很好。」不就是有錢人家住山上別墅咩。
「我告訴你喔,有一回我準備開車出門,看到樹上停了一只大卷尾,欣賞了一下,又覺得好像不是大卷尾,後來翻書,發現可能是小卷尾。」
「要分辨大小卷尾就是看體型,一大一小,兩種都是黑色的,但小卷尾帶有藍綠色的光澤,而且喜歡跟紅山椒混在一起活動;還有,大卷尾和八哥也容易搞混,你可以看翅膀的白斑……」
她收住話。他們未免聊得太愉快了,用手機國際漫游聊鳥事?
「哈!我知道,八哥和大卷尾都喜歡停在牛背上,可惜現在田里幾乎看不到牛了。」
「嗯。」
「啊,你那邊很晚了。」或許是他發現了她的停頓,忙說︰「你趕快休息,我準備去醫院看我爸爸。」
「副總不補個眠?」
「不用了,難得早起,感覺很不賴。好啦,不多說,等你回來。」
幣了電話,她抬起眼,再度望向映在黑夜玻璃窗里的自己。她模模臉蛋,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嘴角上揚,帶著微笑,眉頭舒展開來,印堂也亮了起來,眼楮不再有武裝的俐落干練,而是眯眯的,全然一派放松的模樣。
這個明朗亮麗的女子是誰?剎那間,她既疑惑,又心慌。
當她對著他笑、對著他比手劃腳時,是否就是這副讓她也覺得好漂亮的表情?不設防地,愉悅地,眼眸里閃動著光采地?
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了,拿起電話,隨便都可以聊,即使隔了萬水千山,在異國孤獨的夜晚里,他們沒有距離,他訴說他的心事,也和她共享賞鳥的樂趣……
她看到自己在搖頭;之所以聊得愉快,那也是吳嘉凱的個人特質,他本來就很容易帶動話題和氣氛,而她的心……竟被他帶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