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刀鋒也似的濃眉舒展開來,深黝的黑瞳映出朗朗晨光,他神態沉穩,喜怒不形于色,一如以往,以那全權掌控大局的堅定聲音宣布道︰
「擬旨,立寧妃為後,冊後大典定在十日後。」
「談大人,恭喜你,快謝恩啊。」周大人趕忙提醒。
談圖禹目瞪口呆,汗流浹背,須發盡濕,嘴巴張了又張,聲音梗在喉嚨里,突然咚地一聲,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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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鳳翥宮內殿,皇後日常生活起居之處。
「為什麼要叫六宮呢?明明不只六座宮殿啊。」
新皇後談豆豆盤腿坐在青玉磚地,拿兩只圓圓的小手掌撐住圓圓的臉蛋,一雙圓圓的漆黑瞳眸盯住鋪滿地面的紙片,露出不解的神色。
她身穿雪青雲霞繡蝶宮廷常服,十數只銀蝶在衣衫上熠熠生輝,有如即將振翅而去;一襲打了百褶的裙襬撒落地面,像是開了一朵圓圓的大蓮花;長而整齊的秀發似一匹黑色絲緞,隨意披在身後,幾乎將她坐著的嬌小身形給淹沒不見了。
「想不透呀想不透……」她一眼望了過去,每張紙片皆寫上宮殿名稱,按後宮位置排列,再用小石頭壓住。「毓盛宮、慈慶宮、長、月華宮、龍翔宮、寧壽宮、保福宮、錦繡宮……哇,是誰想出這麼多名字?這人拼湊吉祥字眼兒的功力很高喔。」
她的問話沒人回答,宮女寶貴只是對著擺滿棋子的棋盤發呆。
「為什麼這三年來後宮入不敷出?為什麼賢妃和淑妃老愛吵架?為什麼皇後一定要搬到鳳翥宮?為什麼我只是吃頓晚飯,尚食宮女就擺出至少五十只碗碟?且讓我瞧瞧……」談豆豆往身後小山也似的書堆抓去,拿出一本「御膳食表」翻開查閱,頓時兩眼發直,慘叫道︰「嚇!皇後一日需食豬肉十六斤,雞鴨各一斤,米三升,面六斤,雞蛋十個,豆腐二斤,鮮菜十五斤……哇咧!這是在喂養祭天的神豬嗎?」
唉,娘娘又受到刺激了。十五歲的寶貴繼續保持沉默。不是她不敬,而是以她的才智,面對每天至少問出一百個以上的「為什麼」的皇後娘娘,完全無能為力。
本來嘛,娘娘與世無爭,安分做她的寧妃,卻突然被拱上皇後寶座統御後宮,諸多料想不到的雜務接踵而來,教她不頭疼也難了。
「為什麼女人不能當皇帝?」談豆豆的疑問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為什麼皇上得一直娶妃子,然後生一堆皇子讓他們自相殘殺?現今皇上只生阿融一個兒子很好,他很乖呀,可為什麼皇上不立他當太子?又為什麼皇後一定得養蠶?養蓮不成嗎……」
「御書房。」寶貴趕快喊了出來。
「對了,我去御書房翻書找答案!」談豆豆雙眸綻出亮采,一躍而起,隨手將冊子扔回書堆,提了裙襬就要穿過地上的紙片。
「娘娘,我幫妳梳頭。」寶貴忙將黑白棋子倒回碗里,收起棋盤。
「我自己來。」談豆豆一邊走著,一邊已動手卷起她的長發。
「娘娘,離午時還有兩刻鐘,現在去是不是早了些?」寶貴早就算好時間,待娘娘梳妝打扮完,加上鳳轎抬過去的時程,兩刻鐘正好。
「不早不早。」談豆豆健步如飛,裙裾揚掃,將一張張紙角吹得飛振不已,氣呼呼地道︰「那個小心眼的平王爺只讓我用上一個時辰的藏書樓,一寸光陰一寸金,我先去等著,等午時到了,太監一開鎖,我就沖進去。」
說得好像趕赴戰場殺敵似地,寶貴也只得趕緊跟上。
「咦?簪子呢?」談豆豆左手按住綰好的發髻,回頭張望。
「我幫娘娘找去。」寶貴趕忙跑回到方才娘娘坐的地方,翻開書堆和紙張,展開尋寶游戲。
明明見到娘娘拿下白玉簪子,一邊問為什麼,一邊苦惱地搔著頭皮,然後隨手擱在地上,這會兒倒是不見了?
「寶貴,別找了。」談豆豆沒空等候,轉身又走。「那邊好多支筆,隨匣拿一支過來吧。」
「筆?」寶貴瞄過腳邊凌亂的文房四寶,隨意抄起一支毛筆。
「娘娘,等等啊!」她急道︰「我喚人幫妳準備轎子。」
「我走路比他們抬轎快啦。」
「娘娘啊!」寶貴抓著毛筆,努力趕上娘娘的腳步。
寶貴氣喘吁吁,感動涕零。皇後娘娘身強力壯,活蹦亂跳,不啻為暮氣沉沉的後宮注入一股令人振奮的活力啊。
只是……嗚,她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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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蓮花開,蓮瓣吐蕊,粉女敕含羞,像是初初長成的小彪女。
來到御書房前的蓮花池,談豆豆不覺放慢了腳步,佇足欣賞那淺紫、女敕紅、玉白的各色花朵,一雙大眼楮也映出一朵朵清靈的蓮花。
御書房大門突然打開,兩個太監候立門邊,迎出里頭走出來的人。
「爹!」談豆豆驚喜不已,快步跑向前。
「小豆子!」談圖禹乍見女兒,亦是歡喜得擠出兩泡淚,隨即一驚,忙拉著袍襬欲跪。「不不!皇後娘娘,臣叩見……」
「爹啊!」談豆豆立刻扶住案親,既心疼爹的驚惶,又討厭極了宮中這些隔離親情的冷酷禮制,但她沒讓心情顯露臉上,而是像個小女兒似地拉著父親的手,嬌滴滴地道︰「現在又不是朝廷典禮,別行大禮了。再說,打從立後以來,我都被跪得折了幾十輩子的壽了。」
「皇後娘娘天命所定,接受臣民朝拜乃是天經地義,不會折壽。」一道低沉嗓子冷冷地冒了出來。
「呵,我哪是天命所定,不如說是你平王爺的大手操弄吧。」
談豆豆知道說話的人是誰,她听過他的聲音。第一回是他當迎婚使,迎她入宮為妃;最近則是在一個月前的冊後大典上,他以那獨有的冰涼低沉聲音嘰嘰咕咕念了一篇辭藻華麗、滿紙空洞的冗長聖旨。她頭戴沉重的九龍四鳳冠,臉上脂粉厚得她悶熱難當,卻是只能端莊肅立,恭敬聆听,教她很想當場拔下鳳冠上的珍珠寶石,直接塞進他的大嘴巴里。
餅去礙于典禮場面,她戒慎恐懼,目不斜視,可今日她得好好瞧瞧這位打算奪權的輔政王爺的猙獰面目了。
頭一抬,迎上的就是一對深邃不見底的黑眸,好似黑黝黝的吃人毒龍潭喔;上頭兩道劍眉濃黑飛揚,果然煞氣十足;目光再往下審視,他鼻子很挺是怎樣?恐怕還沒走到門邊,那只鼻子就先敲門了;再看!薄薄的嘴皮子,象征此人刻薄毖情;下巴方正,硬得可以拿來敲核果了。
嚇!沒事干嘛長這麼高?身材魁梧得像堵巨牆,壓迫感好重,她要是再看下去,就快喘不過氣來了。
她轉了轉仰得好酸的脖子,忙拉著父親退後一步,遠離危險人物。
「臣端木驥拜見娘娘。」端木驥任她去打量,目光亦是凝定在她身上,並不回應她剛才的話,只是神色淡然地打揖道︰「祝願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聲音冷淡,毫無誠意。談豆豆望著那雙抱拳的大掌,「新仇舊恨」一擁而上,學他淡然笑道︰「平王佷兒免禮,一邊涼快吃果子去,且讓本宮和老父敘敘親情。」
「噗……」寶貴趕緊閉住了笑聲,一旁的值班太監也很努力地不讓自己的肩膀抽搐。
「小豆子別……娘娘……」談圖禹開始冒冷汗了。
「皇後伯母不進藏書樓博覽群籍了?」端木驥神色如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那佷兒請太監鎖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