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推還玉鐲,就緊緊盯住沾上淚水的玉鐲。
六夫人輕嘆一聲,抹掉臉上最後的淚痕,收起絲帕,仰起頭,露出極淡極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兒,保重。」
秋風蕭索,那依然曼妙的身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風吹裙裾,揚起了一陣黃沙,她沒有回頭,坐進了轎子里,轎夫立即啟程離去。
娘又走了。悅眉抓緊濕冷冰涼的玉鐲,痴愣地望向漸去漸遠的轎子,猶如夢境再現,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兩步。
「娘……」她的聲音哽在喉嚨里,猛地停下腳步。
那邊是娘的方向,不論她曾帶給她和爹怎樣的傷害,十三年前母女倆早已分道揚鑣,她不該再追的。
心頭的繩子松開了,兩端依然連系著,沒有斷裂,只是松了、靈活了,不再扯得那麼緊;她給了娘應有的距離,也給了自己喘息的空間。
「這里風大,我們也該走了。」祝和暢來到她身邊,出了聲。
「娘……她其實過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想找個人說話,喃喃地道︰「那麼多夫人在爭寵,她得費盡心機生存,本來還可以倚靠兒子出頭,弟弟卻死了……可這是她選擇的路,她要怎樣的生活,就得去面對……」她突然抬起頭。「九爺,你說雲世斌過得好嗎?」
「他?」祝和暢不料她會提到他,望著急欲得到答案的淚眸,只得挑了無關痛癢的字眼。「他布莊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過得好不好。」悅眉截斷他的話,沒頭沒腦地又道︰「我只要自己過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難過,更不想再去怨誰……是啊,我是恨他的無情,他陷害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可不原諒就不原諒了,我干嘛一直記在心里,好像抱著一顆大石頭,壓得自己喘不過氣,我何必過得這麼苦呀?既然活過來了,就要活得快活……嗚!」
她忽然放聲大哭,雙手將鐲子緊緊貼在胸口,掏心掏肺地號哭。
「眉兒!」祝和暢驚心不已,緊張地喚出了徘徊心頭許久的名字。
「九爺,都是你,你多事!」悅眉淚眼滂沱,狠狠地瞪視他。
「我怎麼了?」祝和暢被她瞪得狼狽,打從昨日她見了六夫人,他就感到非常不安︰他帶她上謝家當然有他的目的,只得解釋道︰「我只是要你瞧瞧謝老爺的屋子,讓你知道,你娘過得不錯。你看過了,就放心了,半夜就不會作噩夢了……我沒想到,真的見到你娘……」
「我又沒說我想知道娘過得好不好!你就是愛多管閑事!」悅眉哭嚷了出來。「你不是當爺兒,成天很忙嗎……為什麼要送信……又為什麼要救我……救了又救,害我怎麼死都死不掉,幾百個身子以身相許也許不完,多事!多事!多事!」
「那個……以身相許是氣話,你不要放在心上。」祝和暢語氣打結,現在他不是爺兒,而是乖乖挨罵的受氣包。
但他竟然不氣也不惱,他只是心疼她哭得紅腫的眼楮。
不知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在意她的一切;她越是走了進來,他就越是放不開。灰色的生命,因她慢慢添上了色彩,即使他曾抗拒過,但那顏色漸層染了進來,他再也無法抵擋。
「好了,別哭了。」他輕輕攏住她劇烈顫抖的身子,仍不敢遽然抱住她,只得輕撫她的頭頂,勸哄似地道︰「哪有那麼多眼淚可流,小心把身子哭干了。」
「哭干就哭干!這里是墳地,九爺就地將我埋了吧。」
「說什麼傻話。」他嘆了一口氣,還是將她納進了懷抱,希冀能給予她一點點的溫暖。「我可不想損失一員伙計,兄弟們更不想回頭吃祝福煮的面疙瘩。听著了,下回出貨,你仍得跟著出門。」
「你不是不要我嗎!」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埋在他懷里抽泣著。「你昨兒要我進謝府,我好怕九爺不要我了,因為我騙九爺說,我沒有親人,可九爺知道我娘在里頭,會要我留下來……」
他心口重重地一揪!這是他頭一回听她說出心底的軟弱,他為之震撼,更為之心痛。
天涯茫茫,他竟然無法讓她信賴倚靠,他算是什麼見鬼的爺兒呀!
「傻眉兒,你想哪兒去了,九爺怎會不要你。」他更加擁緊了她。
「你以前就不想留我了。」她仍是悶聲哭泣。「九爺,你知道嗎?我之所以主動要求出來送貨,是因為我想知道,山外的山有多高,看不見盡頭的路有多長,好可以找到一個將來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嗚嗚,我心里這座山都走不過去了……」
「你今天走過去了。」
「九爺,怎麼辦?我今後要去哪里?我沒地方去了……」
「眉兒,你忘了嗎?我們就要回家了。」
「回家?」她痴迷地抬起臉,望向那對有著奇異溫柔的深邃眼眸。
「你的家在京城,叔兒嬸兒還盼著你回去呢。」
她的家在京城?她捏著手里的鐲子,記起了喂她吃飯的嬸兒、會幫忙燒飯洗衣的叔兒、以及笑口常開喊她大姐的祝福,當然了,還有一個總愛自吹自擂、脾氣古怪暴躁、卻是一點也不可怕的九爺。
好溫暖!她又披上九爺溫熱的外袍了嗎?暖和得令她好想掉淚。
「九爺!」她往更溫暖的地方蹭去,讓自己哭個痛快。
「嚇!怎麼哭得更凶了?」他慌張地拍撫她,又揉揉她的頭發,一籌莫展,唯一能做的,仍是緊緊擁住這個孤單的身子,讓她放心倚賴。
日頭高升,遍地金光,紅色風車輕快地打轉,山坡下的道路綿延而去,通向京城的家。
第七章
一望無際的綠色平野上,冒出了一叢叢的黃菊,仿佛是散落在綠毯上的碩大珍珠,顆顆鮮明亮麗。
悅眉興奮地策馬過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雙總是盯住她的眸子,期待地問道︰「九爺?」
祝和暢朝她點點頭,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車隊的兄弟們擺了擺手。
「呵呵,九爺又叫我們先走了。」阿陽笑得很開心。
「九爺,接著!」祝福從車廂里掏出一個籃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暢全心放在悅眉身上,差點給籃子砸個正著,惱得變了臉,「你亂扔一通,要是砸壞籃子,你立刻編得出來嗎……」
「哎喲,九爺不怕被砸傷,倒怕砸壞大姐的籃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爺,你和大姐慢慢賞花,消消氣吧。」其它伙計也熱烈地附和道︰「大姐,你采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沒問題。」悅眉跳下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伙計駕著車隊,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臉僵硬的祝和暢。
悅眉接過他手上的籃子,沒有多說話,轉身望向鮮黃碩美的菊花。
好難得,在天寒地凍的臘月天里,竟然淋灕盡致地開了一大片。她不覺望向朗朗藍天,是否今年沒有那麼冷,花兒因此仍能繼續盛開呢?
啊雲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鋪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氣清。
她想起了出門前練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她很喜歡里面的意境和感覺,更知道了九爺名字的來源。
因著喜歡,她很用心地背上了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
「怎麼不摘花了?」祝和暢挑眉問道。
「這就摘了。」悅眉回過神,趕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見到適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葉樹皮,或是礦上石塊,她皆忍不住停了下來,想要采集回去制出新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