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愚公移山嗎?可是山還在啊。」伙計們抓耳撓腮,百思不解。
「如此高深的人生道理,大伙兒還得回去參詳參詳,來日必證得正果。好了,爺兒我說到這里,怎麼沒有鼓掌叫好?」
「喔……」伙計們還在想那座山。
悅眉站在門後,心里也想著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大山,她移不開。
她當然明白,他這個故事是說給她听的;但小鉦也要一段時間才能覺悟,她此刻滿心的傷心、悲痛、無奈、憤怒、不甘,一時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個定點,直到隱隱覺得好像對上了一雙深邃眼眸,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劍眉飛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總是輕輕揚起,仿佛對這人間帶著一絲譏諷,又帶有那麼一點傲世的味道;一襲單色樸素的灰袍不見暗舊,反讓他那挺拔的身軀給撐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仔細看清楚了祝和暢這個人。
「耿姑娘,我後天一早就要趕貨上路,在那之前,有什麼需要我出面的,你盡避說。」祝和暢語氣平靜地告知。
「九爺,有事的話,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幫忙。」
「我不是幫你。我還是老話,希望你不要造成和記貨行的困擾。」
「我明白。九爺,你忙。」
悅眉握起拳頭,她自知不受歡迎,轉身就走。
「我去七日就回來,我認識很多商家,可以幫你安排去處。」
他在暗示她不要去文彩布莊?悅眉驚訝地回頭望向那張似是漫不經心的男人臉孔,他既嫌她凝事,為何還幫她?
她太明白男人的思考模式了;反正在他的如意算盤里,一定有一個屬于她去處的打算,然而這並非為她著想,而是為了他的利益考慮。
罷了!無論她走到哪里,都只是男人的一顆棋子,難道她就不能自己作主,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
為什麼要留她?祝和暢望向她突然跑開的縴細身影,也問著自己。
明明是恨不得立刻丟開的燙手山芋,如今卻還拿在手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布樣,隨意翻了翻。
也許,她很像當年的自己,他不忍她再深陷下去,那是飽受折磨難以超生的無間地獄;他曾淪落過,幾經掙扎才爬了出來。
不忍……天哪!他祝九爺的詞兒里有這麼慈悲的兩個字嗎?為了不忍她的淪陷,他還不惜出賣陳年舊事喚起她的悟性呢。
他果然有修行的慧根啊。他扔掉布樣,仰天哈哈狂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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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入靜,董府書房里,岳婿倆秉燭夜談。
「世斌,你留不住雹悅眉嗎?她就要去吳文彩那兒了。」董江山一張方臉,流露出極度不滿的神情。
「可是已過了三天期限,她並沒有應允吳文彩。」雲世斌必恭必敬地坐在岳父對面,雙手放在膝上。「我再去見她。」
「這一個多月來,京城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你走了好幾趟祝府求見養傷的耿悅眉,全讓她給趕了出來,你叫我這當丈人的臉面往何處擺?」
「對不起,岳父,是我辦事不力。」
「當初你信誓日旦旦說她沒問題,我也答應你娶她為妾,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面?甚至她還要跑去幫吳文彩來對付我們?」
「岳父,很抱歉。」雲世斌一再地謙卑道歉,一臉慚愧神色。「我真的不知道她會這樣,她以前很听我的話,什麼都依我……」
「別提以前,我講的是現在!」董江山用力拍下桌子。
「是,請岳父教誨。」
董江山收斂怒色,感慨地道︰「世斌,當初我見了你,就認定你是一條困在淺灘的小龍,或許你歷練還不足,但有朝一日,終究會飛黃騰達。我膝下無子,就馥蘭這麼一個女兒,我所期待的就是像你這樣可以助我家業的好女婿,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
「岳父的用心,小婿明白,可我年輕識淺,還望您指點一二。」
「既然她不能成為我們的助力,那就絕不能成為我們的阻力。」
平淡無奇的字句說了出來,雲世斌陡地抬起了頭。
「別人擋你去路,你何必留情?礙事的石頭,掃了了事。」董江山哼了一聲。「我今日可以掙到京城大布莊的地位,不光只靠著賣幾匹好布,你得心狠手辣,使盡權謀。你不踩別人,別人就來踩你上去,明白嗎?」
「小婿明白。」雲世斌目光凝定,放在桌下的拳頭卻在微微顫抖。
「雖然她是你的青梅竹馬,也曾是你的得力助手,」董江山看出他的心思,嚴肅地道︰「但好的染匠到處都是。而且你過去看她染布,多多少少也該知道一些秘訣,我董記想發達,不一定要有她;更何況她脾氣不好,我可不願你娶個讓馥蘭委屈受氣的小妾。」
「我一定會好生疼愛馥蘭,絕不讓她有丁點委屈。」
「很好。現在你該做的就是,不擇手段,阻止她去文彩布莊。」
燭影跳動,將兩個人影拉得扭曲變形,門外的下弦月讓雲霧遮了臉,透出詭譎的血紅色,像一把丟在天邊的帶血鐮刀。
第四章
燙手山芋,燙啊燙啊,燙得他雙手都起水泡了呀。
送貨回來,茶還沒喝到口,還沒沾上椅,他就給叔兒嬸兒催命似地趕出了門,接著像一顆陀螺似在京城轉啊轉的,一夜又一天沒有合眼。
悅眉被送去官府了。她被關押在大牢,等待解回絳州審案。這等天大地大的冤枉大事,當然要由他這個面子最大的祝九爺出面了。
人是在他祝府屋檐下被帶走的,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他祝九爺的面子,他收留的是一個硬脾氣的傷心姑娘,不是一個強盜小偷,雲世斌怎能告她搗毀雲家染坊造成鉅額損失並偷走祖傳的染方秘籍呢?
子虛烏有,什麼理由都編得出來!陳世美果然現出真面目了。
祝和暢坐不住,起身在大廳里亂走,夕陽余暉照進了屋里,在地上拉開一塊橘黃帶紅的光影,也將他的灰布衣袍染上一層燥熱的紅光。
哼,汪大人好大的架子啊,莫不是要叫他等到天黑……都送進去一柄玉如意了,難道還得鑒定真偽之後才肯出來見人嗎!
唉!他竟然打破三絕原則,跑來求人了,而且求的還是……
「祝和暢是誰?」一個疑惑的聲音從布幔後面傳了出來,接著他要見的人終于出現,僕役也點上了油燈,大廳立刻大放光明。
「汪大人,在下祝和暢,叨擾您了。」他拱手拜個揖。
「你……」汪舜禹拿著拜帖,驚訝地瞪大眼楮,瞧瞧他,又瞧瞧名字,好不容易發出了聲音。「鉦表哥?真的是你!我還說你這拜帖名字旁邊寫了一個小小的鉦字,代表的是什麼意思呢。」
「汪大人,真是好久不見了。」
「坐坐坐!」汪舜禹熱絡地挽住他的手,將他壓到上位去,滿臉的驚喜之色。「鉦表哥,你怎麼見外了,就喊我名字呀。快!你們快去我書房拿那罐御賜的龍井春茶。哎喲,表哥呀表哥,你這些年怎麼老不回鄉?我們還道你死了呢,原來是改名字了啊。」
「我苟延殘喘于京城,做一個小小的貨商混口飯吃,還不夠臉面衣錦還鄉。」祝和暢淡淡地道。算他命大,讓大家失望了。
「表哥還記掛當年的事?」汪舜禹熱絡得近乎矯情,就好像帶著一個咧嘴大笑的面具。「哈哈,我那時年輕氣盛,惹惱了表哥,還請你大人大量,莫要計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