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罷,一不做二不休。」老大冷凝著臉,撿起匕首,噗地一聲,猛往他肚子刺入。
「啊……」他低下頭,看著插入肚月復、直沒至柄的匕首,嘴巴張了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天旋地轉,傷口好痛,心也好痛。
「三弟,很抱歉不能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自己上路吧。」老大迅速翻看他的包袱,拿出銀票和幾錠銀子揣入懷里。
「大……哥……二……」他再也站立不住,砰地倒落在地,又讓散落一地的碎裂陶片給刺出好幾道傷口。
再也感覺不到痛楚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好想抬頭看清真相,可是醉意加上重傷,酒血緩緩淌下,流過他的眼,朦朧了視線,流進他的鼻,嗆得他無法呼吸,流入他的嘴,酒是醇甜的,血是腥咸的,兩者揉混,舌尖輕嘗,卻是苦澀至極。
他仍听得到聲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
「嗚,老大,他死了,我不想回去吃牢飯啊。」
「不想吃牢飯就快走。這里很偏僻,等有人發現他時,早變成尸干了。等等,我給他擺個樣子,人家會以為他是為情所困而自殺。」
有人拿起他的右手,讓他握住匕首把柄,他想反抗,卻是力不從心。
呵呵,他自殺?是啊,他是該自殺啊,人生至此,天道寧論!
青梅竹馬的戀人棄他另嫁;親兄為並吞家產而不顧手足親情;甚至義結金蘭的義兄也可能是處心積慮欺瞞他的騙子……他曾經深深地信任這些人,以為他們能帶給他種種的幸福、平安、滿足,可是──
魂魄緲緲,離恨悠悠,他淌出不甘心的淚水,在他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世人皆不可信、不可信哪。
第一章
金風送爽,初秋如畫;藍色的天,白色的雲,紅色的瓦,綠色的樹,交織成雲家染坊上空的美麗顏色。
而在下方的大廣場上,各色布料或披或掛,有的在竿子上迎風招展,有的拉展開來等待晾干,縱如飛瀑,橫如波浪,五彩繽紛,色色分明,那是比藍天更亮的天青,比白雲更柔的月白,比紅瓦更艷的絳紅,比綠樹更翠的果綠,置身其中,彷若走在炫麗迷幻的仙境里,令人眼花撩亂。
一抹杏黃身影穿梭在這片七彩布海之間,她不時停下腳步,低頭專注俯視布面紋理,或是揭起布片一角,對著太陽,仔細檢視色澤的勻度。
陽光溫潤,透過水紅透亮的羅紗,將她粉女敕的臉蛋映出濃濃的紅顏色,一雙黑眸凝定,將那經緯分寸一一看在眼底。
目光流轉而過,她終于眨了眨眼,唇角揚起,綻出滿意的笑容。
「悅眉,你很滿意這回的成色了?」
身邊傳來好听的男子聲音,她慌忙放下羅紗;微風拂來,紅紗翻呀翻地飄蕩,吹亂了她一頭墨黑的秀發,以及別人看不到的怦怦心音。
「大少爺,」耿悅眉的臉頰仍是泛著兩朵紅紅的雲彩,掩不住驚喜神色,略帶嬌嗔的口吻道︰「你來了怎麼不出半點聲響,嚇到我了。」
「我瞧你看得專心,不敢打擾你。」雲世斌往前走一步,站定在她身前,拿手指輕輕撥開她微亂的發絲,笑道︰「你一忙起活兒來,眼里只有你的染料和顏色,什麼都看不見、听不見了。」
年輕男子容顏俊秀,笑意柔和,眸光深處的疼寵顯而易見;那溫熱的指頭輕拂而過,輕輕點觸到她的臉頰,也點出了她心湖里的圈圈漣漪。
自從八歲隨爹來到雲家染坊,一晃十年過去了,她幾乎可以說是和大少爺一起長大的。雖說上下有別、主僕有分,但爹是染坊最好的大師傅,傳承父親一身好手藝的她在雲家的地位自是不同子一般下人。
兩年前,爹因急病餅世,雲家染坊的重擔落在她的肩頭上,但她並不以為苦,因為她的興趣就是染出最美麗的顏色,為這苦悶的世間增添愉悅的色彩。當然了,能有更多的機會和大少爺一起為雲家染坊努力,就算再辛苦,那份滋味也是甜蜜的。
想歸想,她終究是姑娘家難為情,于是低下了頭,噙著嬌笑,轉到後面去看一匹新染的綠色棉布。
「大少爺,你今天布莊那邊不忙嗎?怎有空過來染坊?」她故作若無其事地閑話家常。
「我想看你,就過來了。」
簡單的語句,溫柔的語氣,卻是重重地印上悅眉的心扉。
雲世斌站在她的身邊,清楚望見她剎那震動的眼睫;他的笑意更深,目光更柔,不自覺地,身隨意走,腳步移動,與她並肩而立。
「好顏色!」他捧起綠棉布,學她細細察看,贊賞地道︰「這就是你三天前熬夜調出來的新顏色?辛苦你了。」
「我很喜歡這回的顏色。」悅眉感覺身邊男子的溫熱氣息,忙抑下心頭的慌亂,笑道︰「這款新色就定下來了,大少爺你看如何?」
「當然好了。」雲世斌目光停留在手上的盈盈綠意,將棉布比在她的身上,十分滿意地道︰「當你調色時,我就覺得這顏色十分雅致,如今染將起來,淡淡柔柔的,將女子的靈秀氣質都襯托出來了。」
悅眉渾身發熱。這是他對新色的感動?還是對女子的贊美之辭?
「大少爺打算為這款新色取什麼名字?」她輕輕扯著棉布。
「嗯……」雲世斌沉吟片刻,抬眼尋思。
晴空明朗,天闊雲高,幾只大雁振翅飛過,發出嘎嘎叫聲。
他撫掌笑道︰「白居易有兩句詩,‘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講的就是織染的功夫。你精的是染工,那就起名為江南春綠吧。」
「江南春綠?很有意境的詞兒。」悅眉露出欣喜的笑容。
雲世斌眼眸柔和,「煙花三月,江南春綠,從今天起,雲家染坊又多了一款天下獨一無二的新顏色了。悅眉,多虧有了你。」
這是他今天第幾回夸贊她了?悅眉一時之間又是臉紅耳熱。
這兩年來,她染色,他起名,染出了江南春綠、雨過天青、夕雨紅榴、新秋綠芋、梨花白雪、金花玉露……等獨特的顏色、別致的命名,讓原本老字號、了無新意的雲家染坊和布莊重新打出名聲。
將來,能否她繼續染色,而他也繼續為她的心血起名,她主內,他主外,兩人共同為雲家努力呢?
同時,雲世斌望著她暈紅的臉蛋,思潮頓涌,某些心思呼之欲出。
「悅眉,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哎呀!這怎麼搞的!」悅眉發出一聲驚叫。
所有婉轉的女兒心思全讓眼前的瑕疵給拋到天邊去,她顧不得在大少爺面前扮羞澀,雙手用力一扯,將整匹棉布揪到眼前瞧個仔細。
「這布染得很好。」雲世斌很明白她這種反應。
「不,大少爺你瞧!」悅眉將棉布一角翻了出來,氣急敗壞地道︰「這一小撮顏色淺了些,他們漂染的時候一定沒留心!」
那是一塊長約半尺、寬約一寸的淺綠帶白痕跡,很明顯是染布時的疏忽,不是沒將胚布洗淨,就是浸染時將布面絞住以致無法均勻上色。
「將這塊剪掉就成了,當成零碼布來賣。」雲世斌不以為意,瞄了一眼便道︰「染坊難免做出不良的成品,又不是整塊染壞,不礙事的。」
「這不是剪掉就可以解決的問題,這是染工有沒有用心的問題。」悅眉越說越急,抓下棉布就跑,轉身揮手嚷道︰「古大叔!迸大叔!」
在廣場另一邊整理布匹的古大叔抬起頭來,一見到那只跑過來的小母老虎──不,是染坊里最凶悍、最吹毛求疵、最求好心切的當家管事耿悅眉耿大姑娘,急得就想往布匹後面躲去;可是年輕姑娘腳步快,他老人家手腳遲鈍,一下子就讓小母老虎逮個正著,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