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步,又轉頭看他,只見孤燈下,石磚道,冷風,寒月,男人獨坐在偌大的鐵椅上,不發一語,頭發披落在他英俊、卻顯得落寞的臉孔上……
真是蒼涼啊。
腳上的酸痛透過血液循環,直接沖擊她的心髒,竟令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莫名抽痛。
她下定決心,往回走去,坐到他的身邊,開口就唱︰
「一時失志不免怨嘆,一時落魄不免膽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
桑宇帆正在想事情,身邊坐了人也不知道,等到輕快的歌聲一字字鑽進了他的耳朵,他簡直難以置信地再度瞪大了眼楮。
「妳在干什麼呀?」不會吧,這個天兵竟然唱歌給他听?!
「愛拚才會贏啊。我想你心情不好,給你鼓勵一下。」
「這是哪門子的鼓勵?妳以為在大樓中庭開演唱會嗎?」
「喔,那我就不唱了。」湯淑怡對于自己的歌喉有自知之明,她再接再厲,從手提袋拿出一個塑膠袋。「這六顆粉紅水晶球給你,你回去連本來那一顆排成七星陣,可以幫助你的愛情運、人際關系……」
「迷信。」他打斷她的話,以沖到臨界點的忍耐限度說︰「幾顆透明石頭就可以改運,那我只要多買幾顆擺在家里的好方位,這邊模一模,那邊拜一拜,不就財源滾滾、步步高升,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當然不是。水晶球只是礦石,我也不相信它有那麼大的作用。」
「既然知道,還拿來唬弄我?當我是無知的三歲小孩啊?」
「你不能看不起三歲小孩。」湯淑怡義正辭嚴地說︰「你跟三歲小孩說,跌倒了,膝蓋痛痛喔,吹一吹氣,就不痛了,小孩听了,吹一吹,膝蓋果然不痛了,你說他聰不聰明?」
以為他不懂心理作用嗎?!
「桑先生,就像你萬聖節要扮鬼,聖誕節要唱『金狗貝兒』,新年要放鞭炮,水晶球也像是一種儀式,當你心情很亂的時候,靜不下心,你面對水晶球,告訴自己,這顆水晶球可以給我能量,給我平靜,使我有足夠的力量面對一切……當然啦,你也可以面對鏡子,或是拿天珠、還是其它石頭、甚至女朋友的照片,都可以做為你的『水晶球』。」
「妳做社工的?還是心理輔導老師?」
「不是,我在做總務。」
那侃侃而談的自信神情令桑宇帆有些吃驚,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幼稚迷糊的天兵,看來她腦袋瓜里似乎還有一點東西。
但他還是想反駁。「小孩子跌倒流血了,妳總不能叫他吹一吹,血就不流了吧?」
「當然不是了。受傷的地方還是得治療,傷口要讓它慢慢好,急不得的。如果會痛、不舒服的話,就要想辦法用『水晶球』忍過去。」
她好像在暗示什麼?桑宇帆懊惱地用兩手抓了抓頭發。
「我爸爸跟妳說了很多我的事?」
湯淑怡不自覺地去捶捶她的膝蓋頭,笑說︰「是啊,你爸爸說了你很多豐功偉業。說你從小就不用他操心,很會念書,每天寫完功課就開始洗米煮飯掃地拖地洗衣服,是個乖寶寶呢。」
「他的話妳隨便听听就好,我把啊就愛到處宣傳我。」
「他很努力推銷你,可是我覺得他更值得宣傳。他為了怕你和你姊姊被後母虐待,堅持不再娶,就一個人辛辛苦苦養你們長大,實在很偉大。」
「感動了嗎?」他冷冷地問。
「嗯,所以你現在要好好孝順他喔。」
「不用妳教我也知道。」他著惱地抓抓頭發,「都是妳啦,沒事跟他說我沒上班,害我一早就被他挖起來拷問。」
「你酒都醒了?」她望著他格外黝黑的眼珠子。
「他又灌粥,又喂湯,外加拳打腳踢,我能不醒嗎?」
「北北沒那麼凶吧?可是,就算我不說,你爸爸也看得出來。他說,你很重視工作,每天一定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出門上班,昨天看你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回來,又沒穿西裝打領帶,他就知道你出事了。」
「我不想讓他擔心的。」桑宇帆皺緊眉頭,原本就很亂的心思又更亂了,拳頭也握得更緊。「我怎麼會踫到妳這個多事的鄰居?!天哪,我的運氣真是背到極點了!」
湯淑怡不介意他心情不好導致的壞口氣,但有些話她不吐不快。
「喂,桑先生,我不知道你在公司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你女朋友離開你的真正原因,更不知道你的建商為什麼會倒閉,但事情的發生一定有緣由,我只是在這一連串事件爆出來之前,剛好不小心開錯了你家的門,然後你就把所有的壞運氣統統推給了我。你捫心自問,你還當不當男人?還懂不懂得接受挫折、面對現實啊?」
「我錯了。」
這麼快就認錯?她劈哩叭啦說完話,嘴巴都還沒閉起來,也就繼續張口結舌地望著神情頹廢的蠶寶寶。
「妳的口氣簡直跟我老爸一模一樣。我早上才被訓了一頓。」桑宇帆又拿兩手扯了扯頭發,站起身子,自言自語說︰「時到時擔當,沒米煮蕃薯湯。上山也一日,落海也一日。我答應把啊的,一定不能讓他擔心,不如現在就吃乎肥肥,裝乎槌槌,什麼都不要想了……不行不行,我不能一元槌槌的,我還要跟勞工局申訴;申訴不成,就打官司……」
「桑先生,我可以幫你嗎?」
「妳幫得了什麼忙?」他又是那副冷冷的態度,「我被公司捏造理由解雇,我昨天就是去找律師朋友了,除了打官司一途,他都幫不了我的忙了,妳能嗎?」
「我不能。但我可以幫你問我們公司的法務人員。」
「妳吃自己的米,還煩惱得到別人的事?」
「對了,吃米!我好餓。」湯淑怡被他一提醒,忙從袋子里拿出便當,打開免洗筷子,興奮地問說︰「你吃晚飯了沒?」
「剛剛吃過漢堡了。」天兵又想做什麼呀?
「那你坐下來,把事情說給我听,我好去請教同事;他們站在公司的立場,或許知道如何『應付』像你這樣的員工,然後我們再想辦法。」
「應付?」他哼了一聲。
「呃,我一時想不出其它說法。」她有些不好意思,捧著飯盒,抬頭看他陰郁不定的神情,驀地靈光一閃,開心地說︰「桑先生,你暫時不要想那麼多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放松心情?」
他震愣地瞪向她,搞了老半天,原來她是看上了他的「男色」?
「我這個什麼都沒有,還負債的男人,妳敢跟我約會?」
「你太自大了吧?我才不跟你約會!」她差點打翻了便當盒,兩頰陡地熱了起來,也是直直回瞪他那對大黑眼珠子,嚷道︰「我們公司下星期天要辦爬山活動,可以攜眷參加,我只是要你順便出去散散心。」
「我跟妳無親無故的,哪是妳什麼眷?」
「什麼眷都好。你成天悶在家里也不是辦法,反正我們公司人那麼多,家屬那麼多,誰也不認得你,你也不用跟我走在一起啊。」
「哦?」不用跟天兵走在一起,又可以爬山健身,看風景散心,再吃個免費的便當,或許還可以拿頂遮陽帽或毛巾,這對于失業在家的他而言,應該是最好不過的娛樂活動了。
「嘻!」她瞧了他的表情,先吃了一口飯,笑說︰「桑先生,坐吧,我還要跟你說怎麼排七星陣。我一邊吃飯,你就先說你公司的事。」
甭燈、冷風,偌大的冰冷鐵椅上,坐著兩個人,有了體溫、談話聲,感覺似乎沒那麼蒼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