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地流下淚,好像回到山谷那一夜,爸爸笑著交代遺言。
他在外貌體形上是長大了,可是心里的那個小男孩還沒長大。
他仍膩著爸爸,想要爸爸回來帶他去釣魚、爸爸可以騎機車載他,他不必認得路,爸爸是萬能的,會帶領他、保護他,讓他安穩快樂地長大。
但爸爸不能永遠陪伴他──總有一天,他要長大,真正變成像爸爸那樣頂天立地的男人,學習承擔生命中的風風雨雨。
長大的路程很艱困,但他必須為所有愛他的人長大。
「雨潔」
千言萬語,心里有很多感受,他只能抱住她暖暖的小身子,盡情流淚。
「大黑熊,乖乖喔。」她與他相擁,與他一起流淚。
春天的夜里,吹過溫柔的東風,綠草初生,互擁的人兒也長大了。
這天晚上,鄭大升把筆電搬到餐桌上,照樣佝僂著背,一指一指地敲鍵盤。
「爸,你這個姿勢會腰酸背痛,肩膀僵硬。」
「哦?」鄭大升直起腰桿,抬頭看女兒。
「爸,是不是你的眼鏡度數不夠?所以靠螢幕那麼近?」鄭雨潔又同。
「我也不清楚。」對于女兒的主動親近談話,鄭大升有點受寵若驚,不自在地拿下眼鏡,眨眨眼楮,「近視散光老花混在一起,螢幕很亮,字又小,看了不太舒服。」
「我知道了。」鄭雨潔走到爸爸身邊,將螢幕面板扳動一下,「爸爸,你看這樣還會反光嗎?」
「不會了。」鄭大升覺得很新奇,一雙手將螢幕面板扳來扳去,「原來是這樣啊,我只知道把電腦打開,不知道還可以扳角度。」
「爸,你看這里還可以調整螢幕的亮度和對比,你覺得太亮還是太暗都可以自己調整。」
「這樣啊」想不到一部電腦的學問真多。
「爸,我再幫你把字體放大要不要我教你呀?以後你自己就會了。」鄭雨潔本來去模滑鼠,又放開手,直接坐在爸爸的身邊。
「喔,好啊。」鄭大升覺得女兒實在不一樣了。
「爸,我慢慢說,你慢慢找喔。按左下角的開始設定控制台來,往下拉,下面這個顯示器」
鄭雨潔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解說,她看著爸爸吃力而緩慢地尋找程式,她沒有不耐煩,因為電腦對爸爸而言是一個新機器,沒有人一開始就能上手,她更不能因為爸爸「年紀大了」,就懶得教他學習新的事物。
從小,爸媽不也慢慢教她說話、走路、吃飯、認識事物?今天她教爸爸一點電腦小技巧,比起爸媽養育她所付出的心力,實在是微不足道。
而且她長這麼大了,還能讓爸媽照顧關心,她深深體認到這份從來沒有發現過的幸福。
鄭大升忙著完成步驟,又記下筆記,依照電腦指示,重新開機。
「咦?字全部變大了?!」他又是感覺驚喜。
「爸,那你以後要保持正確姿勢,不然關節肌肉會有一堆毛病喔。」
「喔。」面對女兒的關心,鄭大升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翻來覆去也是那幾句話,「時間不早了,不要太晚睡。」
「好的。」鄭雨潔露出笑容,她終于明白媽媽說爸爸木頭的原因了,「爸,媽媽不在家,你也要早點睡。」媽媽到日本出差了。
「好吧,差不多時間了,明天得早一點到辦公室,下午才能提早下班到機場接媽媽。」鄭大升準備關機,又問︰「你跟張奇廷一起來嗎?」
「好啊,明天晚上奇廷不必學開車,我叫他一起到機場幫忙搬行李。」
「他開車學得怎樣了?」
「前面幾堂課有些耽擱了,現在學到上坡起步,還算順利吧。」
「嗯。」鄭大升看到女兒談到男朋友時的神采,很快做了決定,「你叫他禮拜六、禮拜天過來,我的車子可以借他練習。」
「爸?!」鄭雨潔很驚訝,「在教練場應該夠」
「你不是說他耽擱了?開車這種東西是熟能生巧,能多練習就多練習,會在教練場開,不代表他就能上路,他想開車出去,就得花時間練習。」
「謝謝爸爸!」鄭雨潔感到很開心。
鄭大升不置可否地點個頭,「你跟那小子說,他敢不來練習的話,以後就別踏進我們家了。」
「喔。」
鄭雨潔掩著微笑回到房間,今晚她第一次發現──其實,她這位不苟舌口笑的老爸還是很可愛的!
初夏微感炎熱的上午,是張奇廷汽車路考的日子。
鄭雨潔也顧不得蹺課被點名了,陪他來到路考場地,忙著跟他復習駕駛的「公式」,比他還緊張。
「奇廷,倒車入庫怎麼做?」
「看左邊後視鏡第三條刻度,方向盤向左打兩圈哎呀!你這樣問,我不會講,我要模到方向盤,自然就會開了。」張奇廷雙手抓著看不到的方向盤,有模有樣地駕駛。
鄭雨潔有點懷疑,之前他在教練場也是這麼「隨興」開車,老是壓線,又被教練罵到臭頭。
「不然你說說S型好了,你這項比較危險。」
「方向盤向右邊打,看到線時轉到底噯,你好嗦。」
「大黑熊!」她擺出氣嘟嘟的表情。
他笑著摟摟她的身子,把她按到懷里,「相信我,好嗎?」
「討厭!這里這麼多人,給人看免費的親熱戲啊?」
「當然不了。」他放開她,按按她的頭,笑說︰「萬一被人偷拍,拿去燒光碟在網路上賣,我們就出名了。」
「你自己去出名,我可不奉陪。」她收起小抄,不想理他了。
「雨潔,待會兒輪到我了,你到終點等我。」
「嗯!」
她用力點頭,他們說好了,他要一路通過考驗,不能中途被主考官請下車,否則讓在終點「痴痴等待」的她失望,回去就會停止他的約會權。
「張奇廷!」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有!」他跑向前,不忘回頭向她咧出一個大笑容。
看到他的大笑容,她就放心了──其實她並不在意他的路考是否一次過關,如今他肯面對車子,有心學習駕馭這部機械,她已覺得進步了。
自從她拿走他的藥包後,沒听他說睡不著,也沒見他長出熊貓眼,她拿了幾張照片給他,要他睡不著的時候想她──可是照片的下場很慘,不是被吻到爛掉,就是被他壓得處處皺褶。
算了,自己不也老被她揉得到處瘀青?
正在胡思亂想,主考官把車子開回來了,原來他前面的考生壓線,一扣三十二分,直接趕下車,不用再考了。
她看著他坐上駕駛座,立刻心情緊繃,瞪大眼楮看他倒車入庫。
很順,滑溜地進去,再滑溜地出來。
接下來路邊停車,他伸出頭,張望一下。
她心里喊糟,教練沒教這個步驟啊?!頓時一顆心懸得老高,深怕听到壓線的鈐聲。咦?怎麼才一眨眼,他一下子停好,又溜出去了?
接下來她看不到了,尖起兩只耳朵,忐忑不安地站到終點線。
不知等了多久,耳邊只听到嗡嗡的人聲,忽然前面一部車直直朝她開來。
他來了!最後再過個「平交道」,他就回來了。
短短的一圈路考場地,對他而言,是走了好幾年才走完的啊!
她的心在激蕩,看著大黑熊打開車門,像個男人似地神氣活現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