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理發了?」
「喂,小康,你敢質疑我媽媽教我的手藝?」
「不敢。」康仲恩笑著關掉電腦,這兩年來他省了不少理發費。
「你去外面走廊等我,我拿圍兜兜和剪刀。」柯如茵飛也似的跑開,順便扯開嗓門通告諸親友︰「爸爸!阿全!阿哲!準備剃頭啦!」
這種喊法,說不定客人還以為緣山居也提供理發服務呢!康仲恩搬了凳子,好笑地望向牆上掛鐘,下午兩點十五分,幸虧這個時間通常沒有客人。
來到面向山脈的長廊下,坐在凳子上等待「宰割」,目光望向青山白雲。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中央山脈連綿壯闊,他幻想有一條稜線,讓他以最快的速度來回台北和清境,直接拉近他和她之間,有形的、無形的距離。
柯如茵跑上走廊,瞧見他的神情,也不去打擾他,只說︰「開始了。」
她幫他系上圍兜,帶著慣有的青春笑容,哼著只有她听得懂的歌,以熟練的手法拿起剪刀和梳子,喀喀修剪他的三千煩惱絲。
風和日麗,一部白色轎車駛進了緣山居的停車場。
晚上八點,月出山頭,沈佩瑜拉開房間的窗簾,盤腿坐到床上。
她困在緣山居二樓的房間,莫名其妙地生悶氣。原本計畫今晚去見康大哥和曉虹,順便帶上曉虹的生日禮物,卻被柯如茵幫康仲恩理發的一幕給攪亂了。
他們兩人的動作是如此親密,她當場回頭,提著行李到二樓房間。
看了一下午的電視,她請餐廳送上晚餐,就是不想再「巧遇」康仲恩。
為什麼要生氣呢?她不停地捫心自問,一再地想緩和情緒,卻又是一再地煩躁不安。她和他都分開那麼久了,即使那晚曾有親密動作,但她只當做是夢游;而她幫他找來資金蓋花園,也不過是做一份投資罷了,他並不需要向她報告感情生活,她又何必生氣呢?
叩叩叩,急促敲門聲傳來,她扔了電視遙控器,滿腔郁悶不知如何發泄。那個新來的大男生動作很慢,怎麼收餐盤就這麼急?
她打開門,康仲恩站在她面前。
她心一跳,立刻移開視線,但還是看到他理短而顯得帥氣的發型。
「你來了,怎麼沒找我?」康仲恩急切地問。
「我何必找你?」她反問,想要直接甩上門。
「佩瑜……」他月兌口而出,用手擋住門板。
「不要叫我!」
她真的生氣了,他憑什麼喊她的名字?他以為寫了那麼多e-mail,講些似若有情的話,她就會對他有什麼感覺,從而和他舊情復燃嗎?錯了!
她抬起頭,打算推他出去,彼此眸光一接觸,他握住了她的手臂。
「康仲恩,你干什麼?」她用力掙開,嚇得退回房間。
「對不起,我……」他也驚于自己的粗魯。
他怎麼了?為何一看到登記簿上的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跑來看她?為何她在眼前,他還是急欲靠得更近,想要仔仔細細地瞧她?
他的視線緊緊鎖住她的臉龐,中央山脈消失了,稜線化做一道任意門,一打開,她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地呼吸、說話、眨眼,不再是冰涼的平面照片……
「我只是來送曉虹的生日禮物,現在,你可以走了嗎?」她冷冷地說。
「既然你要來,可以先說一聲,我好準備……」他放柔了語氣。
「你不見就不見了,你有告訴我一聲嗎?」她驀然提高聲音。
她胸口有一把火,不知道是下午燃起的,還是已經燒了好多年,她靠著淚水才澆熄,如今又突然死灰復燃的?
康仲恩心頭一緊。過去傷她太深,那是他的錯,也是他的痛。
走廊傳來談笑聲,四個學生模樣的客人來到對面房間,準備開門。
他走進房間,關起房門,隔絕外界的干擾。
「當年我離開,是家里出了很多事……」
「連打一通電話的時間也沒有嗎?」
「那時候很亂,連續辦了爸媽的喪事,後來哥哥也需要我看護。」
「那再後來呢?你就沒辦法拿出一塊錢,在康大哥睡覺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嗎?」她咄咄逼問,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所有的解釋都是多余的,只因為……
「我們的情況太糟糕,你可能會受不了。」
「你把我看得那麼禁不起考驗?」她紅了眼眶,不知是氣忿,亦或傷心。
心口的火焰繼續引爆,炸出許許多多壓抑的情緒,多年來翻來覆去的疑問重見天日,像炮竹般射向他。
「那時候你爸爸受傷住院,我去陪你,幫你付醫藥費,錯了嗎?我自己坐車,買東西,完全不麻煩你,就算我做得不好,你可以好好說,為什麼一定要借口那張支票趕我?吼我?罵我?」她的淚珠在打轉。
「對不起,我心煩……」這聲對不起放在他心里,遲了九年,終于說出。
「對!你心煩,只因為我媽媽傷了你那要命的自尊!」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一個精明勢利的後母出現,為了維護家族利益和她做母親的權威,演出灑狗血的老套劇情,而你……竟然也跟著一起演!」
面對她的淚眼質詢,他只能為他所謂的男人尊嚴懊悔、自責。這些年他為了生活奔波,早已拋棄那層薄而無用的自尊臉皮。
「我是年輕氣盛,禁不起嘲諷,對不起。」
「你維護了你的自尊,有沒有想到,你傷了我?」
「對不起。」
「我不要你對不起,我要你……我要你……」她激動地掉下眼淚。
她要他做什麼?一句對不起、一個擁抱,然後時光倒流,一切重頭開始嗎?
太遲了!
她轉過身,淚如泉涌,一如在作惡夢的夜晚,她急需看到亮光。
「康仲恩,你走開!不要煩我!」她扯住了窗簾哭喊。
「佩瑜……」
「走開!」
他沒有走開,就站在她身邊,握緊顫動的雙拳,讓她的哭聲穿痛他的心。
「佩瑜,你不懂的。」他喉頭梗了梗,聲音低沉而無奈。
「我懂!」她轉身大喊,淚水狂瀉而下︰「你就是怕我嬌弱,你想保護我,不讓我受到風吹雨打,把我當成溫室的花朵!你認為我沒有精神體力在醫院陪你,也不能面對你家工廠破產的事實,因為你要我當小開的小老板娘!你沒了工廠,什麼也不能給我,正好你那驕傲的自尊又被嚴重打擊,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趕我走,對不對?」
「我為你好……」
「你為我好?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很不好?」
「我以為……以前很多男生追你,你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對象。」
「如果我只能愛一個人,心給了他,我還能變出另一顆心給別人嗎?」
面對她的泣訴,康仲恩有如挨了一記悶棍,完完全全震懾住了。
他一直擁有她的心?他還能奢求她的愛?
「佩瑜!」他嘗試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踫我!」她又是一甩,不讓他踫。
他頹然握住拳頭,聲音又變得幽沉。
「佩瑜,你不知道,我們後來的日子,很苦……那是你無法想像的。」
「我不必想像,我可以了解!」她聲嘶力竭地說︰「我現在看到康大哥的樣子,完全可以了解你們過去那段艱苦復原的日子!他就像每一個受傷無法動彈的病人,脾氣很壞,對不對?你靠近了挨罵,我靠近了也挨罵,但你有沒有想到——好,你不要我的錢,沒關系,至少我可以幫你一起照顧你哥哥!你的哥哥就像我的哥哥一樣,我很願意照顧他、給他安慰和鼓勵;你也可以找時間回學校補考,或是辦休學,而不是孤立無援,沒有人為你分擔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