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變數,無憂的青春總會曝曬在現實的考驗下。
事情發生在沈佩瑜二十歲的春天……
康仲恩父親的塑膠工廠發生大爆炸,情況嚴重到地方首長出面巡視關切,兩名工人死亡,康爸爸則是重傷住院,康仲恩一接到消息,立刻趕回台中。
沈佩瑜在台北著急、擔憂,又接不到康仲恩的電話,決定只身南下。
在醫院里,她看到疲憊忙碌的他,他和哥哥康伯恩忙進忙出,處理善後,又要留心父親的傷勢;他也看到了她,卻是沒時間理會她,只叫她趕快回家。
她默默地坐在加護病房外面的等候室,她幫不了什麼忙,但她可以陪伴他。
有時候坐得累了,一覺醒來,身上覆蓋著他的運動外套,她會珍重地折好外套,再緊緊地抱在胸前,細細體會他的柔情。
餅了兩天,混亂的局面似乎稍微平靜下來,康仲恩坐在她身邊,疲倦地睡著了,她將外套蓋在他身上,輕輕撫平他散亂的頭發。
她到醫院外面轉了一圈,提回好幾袋沉重的東西,吃力地爬上樓梯,喘吁吁地回到等候室。
康仲恩已經醒來,眉頭緊鎖,雙手緊捏外套,好像在低頭沉思。
「仲恩,我買一些東西來了,這個便當給你吃。」
「我不餓。」他一臉憔悴,從沉思里回過神,沒有看她。「我叫你回台北,你怎麼還不回去?」
「我……我想陪你,你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想幫幫忙。」
「你在這里沒有幫助,我還得分心照顧你,你只會讓我心煩。」
她淚水一下子涌了上來。她知道自己是溫室花朵,什麼也不懂,正因為如此,他向來對她百般呵護照顧,從來沒說過一句重話,可是今天他怎麼了?
是他心情不好吧?她克制住淚水,很努力地微笑說︰「仲恩,你別煩,我會自己照顧自己,你專心陪你爸爸和媽媽。對了,這收據你先收好,剛剛你睡覺的時候,護士小姐要我先去繳錢,我幫你繳好了。」
他拿過收據,盯著上頭的五位數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會還你。」
「別急,以後再說,一點點錢而已。」她語氣盡量溫和。
「一點點錢?」他的聲音提高了。「你那天半夜怎麼來台中的?」
她被他犀利的語氣嚇到,這不是她所熟悉的溫柔體貼的康仲恩,她好像面對一位陌生人,接受一連串嚴厲的審判。
「我……我本來要搭國光號,可是車子剛剛開走,還要等一個鐘頭,後來有一個計程車司機跟我說,他可以載我,只要五千塊……」
「只要五千塊?」他深邃的眼眸十分復雜,里面的漩渦攪得她暈眩。「我都叫你不要來了,你一個女孩子,半夜坐計程車跑到台中?」
「其實那個司機很好心的,他也是出來賺錢養家……」
他深深地看她,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表情非常深沉,一點也不像個二十一歲的大男孩。「你知不知道,早產兒保溫箱一天要一萬塊?我嫂嫂在這個節骨眼早產,我們全家都不想放棄孩子,可是我們沒有錢去支撐孩子的生命……」
在听到他這句話之前,她不了解何謂貧窮,她有一張提款卡,里面有一個大學生花不完的錢,她以為只要把卡片插入提款機,一切事情都可以解決。
「我……我不知道……如果你需要錢的話,我再去領。」她的聲音顫抖。
「我不拿你家的錢!」
「這不是我家的錢。」她哽著淚水,很努力地說明︰「這是從小到大,我爸爸
傍我的壓歲錢、零用錢、學雜費,這是爸爸給女兒的愛心……」
「你不是說你爸爸根本不理你,什麼時候又有愛心了?」
「我……」她只是想找個說詞,她不願見他們全家陷入絕境啊!
她忽然想到前幾天,爸爸的秘書給她的一張支票,這是秘書特別提醒忙碌的總裁爸爸,要他記得送女兒一份二十歲的生日禮物。
她慌張地翻尋背包,戰戰兢兢地從筆記本拿出一張折疊妥當的支票。
金額壹百萬元整。相對于他家工廠爆炸的鉅額損失,雖然只是一個小數目,但多多少少可以解決燃眉之急吧?
「仲恩,你拿去用。」
「這是什麼?」他看了一眼。
「我爸爸給我的生日禮物,你先拿去用,我再回去找我爸爸想辦法。」
「沈佩瑜!」他忽地站起身,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忿怒︰「你要我說幾次才听得懂?我不用你家的錢!你以為你家有錢,就可以大聲講話,像施舍乞丐似的灑錢嗎?財大氣粗就了不起嗎?我家自己有工廠,從來就不想跟你爸爸的公司扯上關系,早知道你是朝陽集團的千金小姐,我說什麼也不會追你了!」
「仲恩……」她震駭地定住在座位上,驚愕莫名的眼淚一顆顆掉下。
仲恩罵她?吼她?狂風暴雨襲來,她根本無力招架。
「你看你,你買了什麼東西?」他用力扯開塑膠袋︰「嬰兒女乃粉?早產兒能喝女乃粉嗎?肉松罐頭?我爸爸插了呼吸管,連流質食物都灌不進去,你叫他吃這個?毛巾牙刷?你買了這些,不懂得買香皂牙膏嗎?還有,這是什麼?八卦雜志?我還有心情看這種東西嚼?我媽媽有心髒病,她哭了暈、醒了又哭。心髒停了兩次,現在我阿姨在病房照顧她;哥哥在外面跟人家賠罪談賠償,你這個千金小姐什麼都不懂,就只會來煩我嗎?」
他每說一樣,就扔一樣東西到椅子上,發出各種尖銳的聲響,令等候室其他的病患家屬為之側目。
她呆呆地看著他粗魯的動作,淚如泉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不是她愛的康仲恩,也不是包容疼惜她的康仲恩;與她相擁而眠的康仲恩哪里去了?或者……他忍耐她的單純無知很久了?
他最後扔出一小團東西︰「你就只會吃女乃酥面包?吃得飽嗎?」
「我……我……買錯了,你需要什麼,我……我再去買。」
「我什麼都不需要!我需要的是,請你回家!」
「我……我……可以幫忙照顧你媽媽……」
「你行嗎?還不回去?」
「我……那那……我們……我們說暑假要去美國游學,要辦證件……」
「沈佩瑜,你——」
她看到他攢得死緊的拳頭,好怕他會一拳揮來,嚇得抬起頭來看他。
四目相對,淚水迷蒙里,她看到一雙疲憊至極的眼眸。
「我請你回台北,好不好?我真的沒有心力照顧你。」
「好……我回去。」她咬緊唇瓣。她會听他的話,她一向唯他是從,只要他不再生氣;只要她不讓他心煩,她會听話的。她怯怯地遞出支票︰「仲恩,這個你先拿去……」
「我不要!」他大手一揮,打掉支票。
支票飛了出去,強勁的力道讓這張薄紙打了個圈,再筆直地掉落地面。
她的心也飄落在地,碎了。
撿起支票,她沒有勇氣再看他,抓起背包就跑,醫院到處都是人,連廁所也有人在排隊,她該到哪里躲避生命中最殘酷的暴風雨呢?
來到無人的樓梯間,她坐到轉角處,就像童年里每個孤獨的夜晚,自然而然蜷縮起身子,埋首任淚水奔流。
「佩瑜,對不起。」有個聲音響起。
她以為是仲恩,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卻是跟他聲音很像的哥哥,康伯恩。
「康大哥……我……我只是想幫忙……」
「我知道,剛剛我才回來,有人跟我說仲恩在發脾氣。我知道他累了,佩瑜,你不要生氣,過幾天沒事了,我會叫他跟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