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土地上,每一寸、每一寸,都流有北國人的鮮血。
她咬緊牙根,強忍心中的憾動,但手中的燻香爐,卻不受控制,微微的顫抖著。
所幸,關靖並沒有察覺。
他神色一凜,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踏去,高大的身軀離開,濃香無形的箝制,在邁步的同時,還能有條不紊的下令。
「挪派全數的北國奴,除去積雪,疏通道路。」他的命令,務實而簡潔。「另外,將士全出,負責運糧。」
沉香望著他的背影,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是听見了什麼。
「傳令下去,三軍戒護,如同戰時,若是糧食延遲送達者,一律斬首示眾。」那低沈醇厚的嗓音,雖然逐漸遠去,卻還是那麼清晰。
他要派兵去救援,那些斷糧的北國十六州?
她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卻困惑不已。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那些,不全是他曾經親率著鐵騎,蹂躪過的地方嗎?
既然當年屠殺過,那麼多的北國人,為什麼現在,他又要動員軍隊,去救那些人呢?
「子鷹!」關靖揚聲。
滿口鮮血的子鷹,這才敢搖搖晃晃的起身。「屬下在。」
「由你擔任先鋒,三日之內清出道路。」
「是!」
她目睹一切,卻難以置信。
甚至就連這些文官武將,都听命而行,被分派著去救援,因積雪而斷糧的十六州,每個人都積極得彷佛,救助的是自己的家鄉,而不是曾經以謀略侵略、以大軍屠殺的異地。
而統御這一切的人,就是關靖。
他踏出大門前,最後疾聲說了一個字。
「快!」
眾人齊聲應和。
「遵命!」
隨即,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偌大的大廳里,只剩下被煙霧層層鎖住的沉香,無法動彈的站在原地,深深愕然著、不解著。
這個男人,心中到底在想著什麼呢?
第7章(1)
雖然,關靖命令先鋒部隊與北國奴先行,但其余各將也不敢懈怠,嚴格點名校閱,僅僅數日的時間,當道路疏通的消息傳來時,關靖率領的軍隊,就要在翌日清晨出發。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軍隊就能集結完畢,代表著南國的軍隊,始終都維持著備戰狀態。
在管理政事的同時,關靖對于軍隊的管束,更是嚴格。
出發前一夜,關府內外,氣氛凝重。
奴僕們忙著拿出,關靖親上戰場時,所用的兵器、馬鞍與鏡甲等等。攻打北國一戰,雖然已經相隔十年有余,但是這些器物,依舊煥然如新,絲毫沒有蒙塵。
連奴僕們,也勤于擦拭、保養這些器物,多年不敢疏忽。
沉香望著那些,一件件送入花廳里,擺放妥當的兵器。每一樣兵器都閃著寒光,只是看著它們,她就遍體生寒。
她深深記得,這些兵器雖然光亮無比,連半點塵埃都沒沾上,但是它們曾經都染過無數人的鮮血,奪過無數人的性命。
鮮血被擦拭干淨了,但是,記憶猶新。
兵器,到底只是器物。
使用這些兵器,去殘殺百姓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兵器刺眼的寒光,隨著燭火的搖曳,一次又一次的照耀著,她蒼白的美麗臉龐,光芒在她的雙眸中,一次又一次的閃爍,像是一句又一句,無聲卻嚴厲至極的質問。
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
沉香緊咬著唇瓣,直到嘴中嘗到了,血腥的氣味。
血的味道,讓回憶更鮮明。
你忘了嗎?
忘了那日血流成河、遍地尸首,忘了滿臉、滿手、滿身,全都沐浴著,父母兄姊、親朋好友的鮮血時,血液的溫度與腥甜?
你忘了嗎?
忘、了、嗎?
那些質疑的聲音,彷佛是慘死在兵器下的亡魂,一再的吶喊。
不!
她伸出手去,探向桌上的香匣,更用力咬著唇瓣,讓舌尖重溫著,血液的腥甜。潤潔的雙手,取了一樣又一樣的香料,逐一磨碎。
她沒有忘!
從來都沒有忘。
所以,她才會來到關府,來到關靖的身邊。
隨著香料逐一被磨碎,她原本紊亂的心思,在兵器的陣陣寒光下,終于漸漸恢復清明。
她不該迷惑的。
即使,關靖明日就要出發,前去救助,那些一被積雪圍困的十六州,也不能改變他曾經率軍,在那片土地上,殘酷殺戮的事實。
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趕去救援,沈星江以北十六州饑民,是為了什麼。
這些,都與她無關。
她接近關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
「在想些什麼?」低沈的男性嗓音,突然在她耳畔響起,驚擾了她的專注。那聲音靠得太近,驚得她手里的香料,頓時散落滿桌。
沉香轉過頭去。
包教她駭然的,是她心中所想的,那個曾揮舞兵器,殺害無數性命的男人,就近在眼前,用那雙深幽的黑眸,望進她的眼中。
是關靖。
她呼吸一窒。
每次,當他這麼看著她時,她就會覺得,自己的來意、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秘密,全都會被他看穿。
粗糙厚實的大手,輕輕撫上她的臉兒。他看了看,桌上那些已經磨好,以及尚未磨好,還有無序散落的香料,眸光變得更溫柔,薄唇上彎起憐惜的笑。
「夜這麼深了,你卻還在為我研磨香料?」他坐上另一張椅子,伸出那一雙,曾經殺害過無數人的大手,將她嬌弱的身子,拉到腿上坐著。「婢女們說,這幾日我忙于軍務,你也不眠不休,甚至連飲水與用膳都疏忽了。」
她竭力克制著,不要在他腿上顫抖,同時也要努力著,不要在他懷中僵硬如石,避免引起他的懷疑。
長長的眼睫低垂,燭光在她雪白的小臉上,映下兩彎暗影,一如往常的,掩蓋她真正的思緒。
「敢問大人,您這趟遠行,需要多久的時間?」她輕聲問著,燈下的容顏婉約清麗,美得動人心魄。
「難說,要視災情而定,但是大軍來回,至少得要一個月左右。」關靖輕撫著,她絕美的輪廓,淡笑而問。「你舍不得我?嗯?」
她的回答,很柔,卻也很堅定。
「是。」
的確,她舍不得他。
太舍不得了。
大軍遠行,女子不能隨行。有了這道嚴苛的律令,她勢必無法跟隨關靖,不再能守在他左右,如此一來,她就不能為親自他焚香,精準的控制香料的比例……
她抬起頭來,迎視關靖的雙眸,心頭卻驀地一緊。
是的。
她舍不得他。她能夠確定這一點。
但是,為什麼只是看著他的雙眸,她以為堅定如盤石的心念中,就會有微乎其微的騷動?那些騷動雖然微弱,卻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著,讓她無法忽視。
沉香匆匆的轉移視線,探手在香匣中,取出顏色潤黃如蜂蜜的琥珀,在雙手中揉碎,合掌放在鼻前,深深聞嗅著。
琥珀,是千萬年前的樹液,化為似石非石的固體,只要嗅聞其香,就能安神定魄,使人神智清明。
但是,靠著琥珀之香,只能稍稍平復她的思緒。她再三暗暗警惕,不要再抬頭,不要再接觸那雙深邃的黑眸。
他的那雙眼眸,彷佛有著遠古傳說中,神秘惡獸的詭異魔力,竟能擾亂她堅定的決心,讓她恐懼著,會在他的注視下,開口吐露心中的秘密。
溫柔的嗓音,回蕩在她耳畔,輕聲低語。
「我也舍不得你。」他嘆了一口氣,又揉著太陽穴,察覺這個動作已經成為近日的習慣。
「大人的頭痛好些了嗎?」她明知故問。
「沒有,反而痛得更厲害。」這幾日他忙于軍務,腦部深處的痛楚,卻愈來愈是劇烈。從踏出大廳,聞嗅不到她的焚香後,頭痛就再度復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