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就等上一夜。」他嘴角微彎,重復她先前的話語。「如今,時間很充裕。」說罷,他懶懶揚手。
不知藏身何處的奴僕,無聲無息的出現,恭敬的垂首站在角落,不言不語的等待吩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筆墨。」關靖說道。
僅僅兩個字,奴僕就已明白,默默躬身退下。
才過了一會兒,奴僕們就搬來黑檀如意卷腿幾,慎重的放置在榻上。幾上筆墨硯台俱全,還點上燈火,如此一來就燈明幾亮,更便于閱讀與書寫。
奴僕解開一卷,裱襯著暗色錦緞的素絹,攤放在關靖面前,再磨好了墨。布置好一切後,奴僕們一如出現時那般,全又無聲的退出大廳。
他坐起頎長的身子,取筆蘸墨,落在素絹上書寫,就此不再言語,注意力全轉而集中在文字中。
燈光的光影。
繚繞的輕煙。
筆在素絹上劃過的聲音。
沉香在原地,靜默不語,甚至不曾望向,素絹上的文字一眼。她長睫斂目,白女敕的雙手迭于絹衣前,除了淺淺的呼息之外,再也沒有半點動靜,宛若一尊美麗的雕像。
窗外,遲遲鐘鼓初長夜。
時間無聲流逝。
直到三個多時辰過去,寫盡素絹的關靖,才終于抬起頭來。燈光照亮了,他俊臉上的汗滴,以及那雙黑眸。
才只是剛伸手,悄如鬼魅的奴僕,已經送上絹帕。
必靖站起身來,先解開衣帶,褪上的衣袍,才取了絹帕擦拭汗水。就連貼身的單衣,也被汗水濡透,燭火之下強健的體魄一覽無遺。
「陳偉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個善用香料治病的好大夫。」他似笑非笑,拿起陶燻爐,深深聞嗅著。「夜還未盡,我的不適已好了八成。」
美麗的臉上,難得露出訝異的神情。
她知曉自己醫術卓絕,治療風寒小病,對她來說易如反掌。但是,她沒有預料到,關靖的身體如此強健,才能痊愈得這麼快速。
眼睜睜的,她看著關靖走了過來,擱下香爐的男性指掌,抬起她的下顎。他的指掌上,有著她焚的香。
「既然治好了我的病,當然就有獎賞。」他靠得很近很近,近到每個字句間吐出的灼熱氣息,都拂紅了她的臉兒。「你想要什麼賞賜?」
連她都不解的事發生了。
她的身子,不知什麼緣故,竟因為他的話語而輕輕顫抖。就連內心,也隱隱抖顫著。
耳畔,彷佛听見千萬人的呼號警告,要她快快逃離。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就要放棄,心中埋藏多年的誓言,以及讓她夜夜難眠的夙願,飛奔遠離這個男人,今生今世都別再妄想靠近他……
幾乎。
她沒有听從耳畔的警告。
「請中堂大人允許,讓我游歷天下,為世人焚香治病。」這幾句話,是她對他的試探。
必靖的雙眼,連眨也沒眨。
「你想要什麼賞賜?」他又問了一遍,對她的回答置若罔聞。
第2章(2)
丙然,他真的要留下她。
洶涌澎湃的情緒襲來,卻被她以強大的意志,牢牢箝制住。她神態不改,只是垂斂長睫,避開那雙銳利的黑眸。
「我有一個香匣,用來裝盛各式香料,但是今日入府時未能隨身攜帶,還留在渤海太守的府里。」那是她不可或缺的東西。
這次,他欣然應許。
「我會派人,替你取回香匣。」
「還有一件事,也要請中堂大人費心。」她說著。
因為她的容貌,暴虐殘忍的他,願意給予她極為罕見的耐心,甚至還和顏悅色的問道︰「什麼事?」
「自從征伐北國之後,各地物力維艱,香料難以運抵鳳城,我香匣內所用的香料,已缺了一百一十余樣,至今未能補齊。」
「列出你所缺的香料,我會讓人去搜羅齊全。」他一概應允。
「多謝中堂大人。」
「不用謝。」關靖的拇指,輕輕的擦過,她的唇瓣,笑得無比溫柔,聲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見。「真的,不用謝我……」
她難以呼吸。
瞬間,她以為,關靖要吻她。
他低下頭來,男性的薄唇,懸宕在她的唇瓣上,只剩一個呼吸的距離。
雖然她早有了視死如歸的決心,但是事到如今,她卻無法確定,是否能忍受他的吻。
白女敕的小手在身側,悄悄握緊,連指尖都陷入掌心,她全身僵硬的等待著、感覺著,他慢之又慢的靠近、靠近、靠近……
就在吻上她之前,關靖驀地停住,不再朝她逼近,薄唇彎成更深的笑。
兩人靠得太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微笑的弧度。
「你,是一個很好的禮物。」關靖說道,緩步後退,走回繡榻旁。他背對著燈火,火光圍繞著他高大的身軀,而他的臉龐卻因為背光,讓人瞧不清他的表情。「帶她下去,好好伺候。」他說道。
奴僕們躬身,轉身面對沉香,連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更別說是踫觸她,而是恭敬的朝大廳之側的圓門伸手,為她引路。
沉香在奴僕的帶領下,一步步的走出大廳,嬌小的身子卻始終僵硬著,難以行動自如。即使背對著關靖,她卻還清楚的感覺到,他依然在看著她。
而她的唇瓣,也依然殘余著,他呼吸的溫度。
以及,他的那抹笑。
*
天還未亮,香匣就已經送到關家。
沉香在奴僕們的帶路之下,被送入一處雅致院落里。樓外屋宇樸素簡單,卻不失風韻;樓內陳設精雅細致,但兼顧實用,看得出是專為貴客準備的住處。
進了院落後,就改由更細心的婢女伺候。
先是沐浴,而後更衣,當她回到花廳時,桌上已經擺放著四菜一湯,分量不多不少,恰恰適合年輕女子食用的菜肴。
等到沉香用餐過後,婢女才送上,她白晝時受到逼迫,不能隨身攜帶的香匣,為她放置在收拾干淨的桌上,確定她不再需要服侍後,才全數退出鏡花樓。
陌生的建築內,只剩下沉香獨自一人。
她坐在桌旁,看著眼前的香匣。陳舊的香匣,是巧匠取萬年楠木所做,內有八百八十八個小榜,用來放置八百八十八種香料,楠木無特殊氣味且防蟲耐用,最適合收藏藥材。
香匣里的每一種香料,都有不同用途,經過她的調配,就有千千萬萬種變化。
她掀開匣蓋,縴縴玉手拂過一格一格香料。
吧燥的桂皮、檀香的碎瓣、沁人心脾的荳蔻。高良姜、芫荽子、桂皮、辛夷、杜衡、佩蘭、芳芷、梢楠、芳若、菖蒲、花椒、蘼蕪、雲木香、丁香、檀香、茴香、茅香,以及沉香……
雖然,有一百多種香料已經用盡,但是她確信,這些空置的小榜,很快就會被全數填滿。
必靖已經答應她了。
按照香匣送回的速度,就足以知曉,他行事快捷,接到他指示的人,也不敢有片刻耽擱,盡避在隆冬深夜,也冒著風雪取回香匣。如此看來,這些用罄的香料,也很快就可以補齊。
她從香匣中,捻出數顆荳蔻,在手中握緊、再握緊……
終于。
終于,她踏進關家了。
終于,她見到傳聞已久的關靖了。
被緊握的荳蔻碎裂,化為艷紅的粉末,有些許從她的指縫散下,落在她潔淨的單衣上,為白色的衣裳添了艷紅的顏色。
她用另一手拂去荳蔻粉末,單衣再度恢復潔淨。這件舒適柔軟的單衣,是用好的布料所裁制,卻沒有任何繡紋。
不僅僅是穿在身上的單衣,這間屋子里所用的布料,鋪在桌上的、垂掛在花廳與臥室之間的、墊在床榻上的、迭在榻上的,所有的布料都沒有繡紋,全以實用為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