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經過了幾條街,走了許久許久,才回到自家院落。鶯兒正在做晚飯,沒听到她進門,她走進屋里,轉身欲關門卻看見,夏侯寅就站在對街,無底的黑眸,靜靜望著她。
她拒絕了他的安排,他卻一路跟著她回來,不肯讓她落單。
既然傷她那麼重,如今這些殷勤又有何用?
畫眉水眸如冰,她冷著臉,當著那個男人的面,把門重重關上。
暮色漸濃,而後,月上柳梢頭。
屋子里頭,點了燭火。
畫眉坐在燭火下,心亂如麻。有太多太多的畫面,如走馬燈般,一一浮現眼前。
那些人、那些事,她原本以為自己都忘了……她多想忘了!
偏偏,就是忘不了。
壽宴、珍珠項鏈、董絮、大雪、休書。
他的聲音。
柳氏畫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離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書人,夏侯寅。
他說過的。
斷絕夫妻之名。
明明是他親口說過的。
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麼,這一切的安排,他們在赤陽城的相遇,他對她的幾番相助,又是為了什麼?
是耍弄嗎?
他費了這麼多功夫,就為了耍弄她?
那嘶啞的聲音,反復縈繞耳畔。
畫眉。他說。我是不得已的。
她在燭火下,緊緊閉上雙眸,指甲陷入柔軟的掌心。
畫眉。
她為什麼忘不了他說的話?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手握得更緊。
她氣惱著、憤怒著,卻也知曉,這一切的紛擾都該是有緣故的。但,她卻猜不出來龍去脈,更無法原諒,他竟這樣對待她。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心更亂了。
門簾被掀開,鶯兒走了進來。她端詳著主子的神情,考慮了一會兒,才怯怯的開口。
「夫人,」鶯兒輕喚。「外頭有位老爺子,說想見您。」
「我誰都不想見。」
「可是……可是……可是那老爺子跪在門前,說您要是不見他,他就不起來。」鶯兒為難的說,雙手揪著裙子直扭。
畫眉望著燭火,心里隱約猜出,來的人是誰。
半晌之後,她嘆了一口氣。「算了,讓他進來。」
「是。」
鶯兒福了福身,咚咚咚的跑出去。沒一會兒,就領著一個頭發花白、滿面是淚的老人走了進來。
才走進屋里,瞧見畫眉,管事的身子一矮,立刻就跪了下去。
「夫人。」他哭著叫喚。
「我已經不是夫人了。」畫眉淡淡說道。「鶯兒,扶老人家起來。」
老人雖被扶了起來,眼淚卻還直掉。
「夫人——」
她伸手制止,不讓對方再說下去。「管事,如果您這趟來,是想為他說話的話,您現在就可以走了。」她有言在先。
避事卻搖了搖頭。
「夫人,我這趟來,我並不是要為虎爺說話,只是……」他老淚縱橫,卻堅持要說。「只是有些事情,當時不能跟夫人坦白,所以傷了您的心,我心里實在難安。」
畫眉沒有回話,只是望著燭火。
避事擦了擦淚,慎重說道︰「夫人,您听我說。虎爺跟二夫人,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她陡然站起身來,像被刺著最痛、最脆弱的那一處,臉色變得雪一般蒼白。「我不听這些!」
「夫人,您不能不听。」管事卻堅持說下去。「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保全您。」
「保全我?」
避事點頭。
「當初,賈欣所垂涎的,不只是夏侯家,還有夫人您。」他深吸一口氣,知道此時不說,只怕就沒機會了。「虎爺知道,賈欣權勢過大,這一關難過,所以才會請二夫人一同演了戲,激您離開鳳城。」
畫眉僵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您離開鳳城後沒幾日,賈欣便派人押走虎爺,抄了夏侯家,二夫人也被帶進賈家。」管事看著她,一句一句說著,執意把她不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訴她。「虎爺在獄中,受盡嚴刑拷打。虎爺早知道,賈家一旦出手,就不會留他活口,所以在嘴里藏了藥。他撐了十多天,讓所有人都有時間逃遠了,才吞藥假死。」
「獄卒將虎爺埋在亂葬崗里,我直等到半夜,才敢去將虎爺從墳里挖出來。」
避事描述的景況,教她的心口既寒且痛,她不願知曉,他所受過的折磨,卻還是將那些話听入了耳。
「虎爺的手腳,斷的斷、碎的碎,身上到處皮開肉綻,有些地方還潰爛化膿。我背著虎爺,坐上安排好的船,連夜離開鳳城,他身上的血,染得我的衣服鞋襪全濕了……」他哽咽著說。
「在賈欣透露歹意時,虎爺就開始布線,將夏侯家的部分資產,轉移到南方各城。他先拿了您的權,不讓您再過目帳本,就是為了瞞住您。」
「虎爺昏迷了半個多月,才一醒來,就要來看您。」
「偏偏,您落腳在赤陽城。這兒氣候炎熱,最不適合養傷,但虎爺卻不肯離開,非要留在這里,怕您有些許閃失。」
燭火之下,畫眉面無表情的站著,一滴淚卻悄悄滑落。
「這些日子,虎爺雖沒現身,卻總是掛心著您,日日都問著您的事。他才剛能離開病榻,就堅持非得出門,即使只能遠遠的,瞧見您一眼,連話也不能說上一句,他也心甘情願。」
避事擦了擦淚,表情哀慟。
「夫人,我並不是在為虎爺說話,只是,我想,您應該要知道這些。」他注視著畫眉,臉上的淚痕,擦也擦不干。「夏侯府里兩百二十幾人的命,都是虎爺用半條命跟大半資產換來的。如果他不這麼做,保不住大伙兒,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里的孩子。」
老人哭著、說著,嗓子都沙啞了,卻仍非說不可。
「夫人,虎爺是不得已的。」他說道。
燭火搖曳,畫眉握緊了雙手,緊咬著唇瓣。
燭淚無聲滾落,如她的淚。
畫眉。
她記得夏侯寅的低語。
我是不得已的。
第十一章
第二天清晨,風家的轎子照舊在門外等著。
畫眉卻一反常態,沒搭上轎子,而是視而不見的走過,徑自走往餐館,任由轎夫扛著轎子,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走過了好幾條街,直來到五羊大街上,瞧著她走入餐館後,轎夫們才終于放棄,扛著轎子回風家去了。
店里的廚師跟伙計們,首次見到她這麼早就進了餐館,表情都有些詫異,但察覺到她黯然的神情,他們雖然好奇,卻也全都閉緊了嘴,不敢多問。
憔悴的畫眉,在工作上仍是一絲不苟。
她在店里店外,仔細巡視了一遍,確定準備妥當後,就吩咐著伙計們開門,準備待客。
才開門沒多久,客人就陸續進門,沒一會兒工夫,店內的桌子已經坐滿了八成。伙計們極有精神的吆喝著,勤快的招呼、點菜,從廚房里頭,端出一道道新鮮熱燙的飯菜。
看著自己一手經營,才短短數月,就已稍具規模、極受歡迎的餐館,畫眉卻仍是愁眉不展。
昨日,得知那個處處助她的神秘富豪,其實就是那個曾休了她的男人。她氣惱的走回家時,是真的考慮過,要關掉餐館,轉手給別人,然後一走了之。
只是,卻有太多原因,讓她無法離開。
這些員工是她找來的,全都信任她、听從她,她對他們有責任,倘若匆匆轉手,實在對不起員工們。再者,夏侯寅手中握有合同,為了留下她,他一定會刁難任何想接手的人。
還有,她即將臨盆,現在遠行,實在不智。
畫眉輕咬著唇瓣,心亂如麻。
最讓她在意的,其實是昨晚,管事所說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