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呢,你就跟在我身邊,不許離開我的視線,听懂了沒有?」她伸出指頭,警告的戳戳他的胸膛,心里暗自打定主意,非得要趁剩下這兩天,善加利用他不可。
「宮某明白。」
她偏著腦袋,眼兒又是一眯,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他嘴角的笑,似乎跟先前有些不同,但至于是哪里不同,她卻又說不上來——
「小姐,」一個釀醬師傅,恭敬的走上前來。「醬房里頭,準備要開缸了,請小姐過去確認那缸醬的味道。」
「知道了,我立刻過去。」她揮揮手,示意師傅退下,也順便揮去了腦子里的些許狐疑。「姓宮的,跟上來。」她朝宮清颺一勾食指,接著身子一轉,迅速往門外走去。
他又是一笑,撩袍舉步,亦步亦趨的跟上去,順從她霸道的命令。
在眾人的注視下,那高大斯文的男人,跟在那縴細修長的身影後頭走出食堂,逐漸遠去。
清晨的陽光,撒落醬料房外的廣場,宮清颺跟著在十九身後,走進唐家醬場,還沒進門,各種醬香便撲鼻麗來。
醬房外的廣場上,幾名婦女正在曬著上好的清城芥菜,另一旁竹制的竿子上,則垂掛著一條條風干的魚料,一名師傅專心的調整竿子,讓正反面都能均勻風干。
十九先進了醬房,監督頗傅們開了一缸醬,仔細嘗過後,確認滋味足夠,這才命令師傅們封缸,貼上唐家醬場的封條,放進地窖里,等著買主來取貨。
醬場里開始忙碌,事情接踵而來,人們一個接一個,全都湊過來找她,詢問她的指示,她也不厭其煩,逐一處理。
趙師傅來問。「小姐,河北李老板,派人送來十斤做醬的頭等香菇,是先擱著或曬干,還是炒香?」
避帳的陳先生來報告。「小姐,上旬去江南送貨的小張收帳回來了,他帶了秋水樓齊老板的口信給你。」
小山子來請教。「小姐,林師傅要我來問,這次釀的桂花醬,各缸是否再加個三兩桂花?」
在醬場里頭,職位最高的歐陽師傅親自來請示。「小姐,太少爺要您一會兒去窖里,嘗嘗要送去宮里的醬料。另外,御廚派人來問,詢問今年的醬料,需要再等上幾天才能入宮?」
爆清颺靜默的站在一旁,看著她像個陀螺似的,在屋子里轉啊轉的,從東忙到西、從前忙到後,甚至一次處理數件事,她也能條理分明,逐一做出正確的處置,不出半點兒岔錯。
醬房里的人們,全都敬她怕她,對她所說的話,更是奉為聖旨一般,听從她下令行事,皆不敢有分毫誤差。
人們正忙得不可開交,幾個娃兒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在廣場上玩著官兵捉強盜,但是一見著她,紛紛停了游戲,爭先恐後的蜂擁而上。
「姨!」
「姨,來玩來玩。」一個娃兒,扯著她的褲腳,笑得好開心。
「不行,姨還要忙呢!」她彎下腰來,拍拍那娃兒的腦袋,眼里唇邊的笑,軟化了她指揮眾人時的嚴肅。
京城里的孩子們,只看過她追著人打、策馬過市的剽悍模樣,從不曾見過她這時好脾氣,自然不曉得,她有這麼不為人知的一面,所以只要一見著她,就像是看見貓的老鼠,全嚇得拔腿開溜。
其實,只要與工作相關的事,她的確嚴格得像是個統領千軍的將軍,但是與小孩們相處時,她卻耐心十足,嘴角噙著微笑,任誰都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歡小孩子。
另一個娃兒,期待的湊到她身邊。
「姨,糖。」她年紀還小,說得不清不楚,還攤開肥嘟嘟的掌心。
「乖,今兒個沒有糖,下回再給你。」十九放軟聲音,看著小女娃的眼神很溫柔,讓人壓根兒難以想像,眼前好聲好氣的小女人,跟那位人見人怕的京城悍女,會是同一個人。
娃兒們圍著她,纏著她不放,其中一個沒搶著好位置,被同伴推得跌倒,當下趴在地上,立刻痛得哭了起來。
十九連忙走過去,隨手就抱起那嚎啕大哭的娃兒。她輕拍著娃兒的背,好聲安慰著,一邊繼續跟歐陽師傅談事情。
娃兒哭了一會兒,因為背上那又緩又柔的輕拍,哭聲逐漸微弱下去,細瘦的雙臂圈繞著十九的頸,挪了個舒服的位置,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她也不介意,任由娃兒趴在肩上呼呼大睡,睡得口水都流出來了,那平日里,持著木棹四處揍人的手,繼續輕拍著娃兒的背。
「需要幫忙嗎?」宮清颺主動開口,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抱著娃兒的姿態與神情,瞧得更仔細。
「不用。」她順口答道,一回頭,卻看見他似笑非笑,深邃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你看什麼?」她板起臉孔問道。
爆清颺卻但笑不語,還是直盯著她瞧,仿佛剛剛發現了什麼,讓他十分感興趣的景象。
那別有深意的笑,讓她覺得有些古怪,忍不住蹙眉,還想要再開口,一旁卻有人咚咚咚的跑過來。
「啊,小姐,我來抱就好了。」婦人匆匆跑來,滿臉抱歉的將睡熟的孩子接過來。「真是對不起,昨兒個小魚肚疼,鬧了一晚上沒睡好,所以才這麼失禮,在小姐身上睡著了。」
「沒關系,小魚也沒多重。」十九不以為意,關心的又問了一句︰「去看過大夫了嗎?」
「沒有。」婦人搖頭。「只是吃壞肚子而已,我想——」
十九一擰眉。
「不行,得讓大夫看看比較安穩些。」她回過頭,朝著另一個婦人喊道︰「王媽,你帶著小魚和林嬸,回唐府里去找賽華陀。」
「小姐,不用了。」
「賽華陀閑住在唐家好些天了,你帶小魚去給他看看,剛好讓他有些事做。」說完,她不讓人拒絕,伸手就催趕林嬸出門。「甭羅嗦,坐醬場的馬車去,就說是我交代的。」
林嬸也不再堅持,畢竟是自個兒孩子病了,做娘的哪會不擔心。有了十九的命令,她抱著孩子,連連道謝,滿心感激的同王媽一塊兒出了門。
確定婦人抱著孩子上了馬車,十九又轉回來,先在井邊,用清水洗淨雙手,確定一身潔淨後,才又跟著等在一旁的歐陽師傅,走進釀醬油的醬房。
只見醬房里,一缸缸比人還要高的醬缸,沿牆排放著,宮清颺緩步跟在後頭,看著她和那位歐陽師傅,身手俐落的爬上竹梯,靠在醬桶旁談論著。
他從未見過,有哪個女人,能像她如此能干。從出了食堂到現在,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她不曾停下腳步,更別提是坐下來休息。
那修長的身段,像是蘊著用不完的活力,她就像是個發光體,舉手投足間,都能吸引旁人的視線——
爆清颺也不能例外。
他注視著她,察覺醬房里溫度燠熱,她忙得久了,臉上暈著兩朵酡紅,連那玉琢般的耳,也透著淡淡粉紅,幾絡烏黑的發落出烏玉發束,垂落在她的臉畔,削弱了她的霸道、她的英氣,反倒讓她顯得明麗嬌柔。
在釀醬場里的燈光下,那認真的神情十分亮麗,別有一番韻味。
他的心里,掠過一陣微微的撩動,像是某一根埋藏得很深的弦,被稍稍觸動,撥出了幾個只有他听得見的音符——
突然,一張大臉湊過來,遮住遠處缸上的那張麗顏,也遮斷了他的注視。
大臉上有著濃眉與大眼,和一大把的黑胡子,還貼得很近,近到鼻尖都快撞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