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得你。」他說道,上下打量著舞衣。
他記得這張臉。這幾年來,這人總不時送食物上山寨,讓他的夥伴們即使在荒年,也得以溫飽。
舞衣想走上前,楚狂卻拉住她,把她往自個兒身後扯。她費盡力氣,才從他寬闊的背後冒出個小腦袋來。
「山狼,他是我丈夫。」她嚷道,嚴肅地看著對方。
扣住杯弦的指,先是僵住,接著極為緩慢地松開。山狼挑起濃眉,殺氣逐漸從眉宇間斂去,高大的身軀不再緊繃如石。
「為了你,今日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下不為例。」他宣布道,扯住身旁一匹駿馬的韁繩,以俐落矯健的身手翻身上馬,馬蹄溯溪進入山林間,踏出無數水花。
緊接著,一聲呼嘯震動四周,山狼的人馬像潮水般,在最短的時間內退去,消失在莽莽山林間。
楚狂低咒一聲,拿起掉落的兵器,提步預備再追。
「不許去。」嬌小的身子問到黑衫軍前,小臉抬得高高的,硬是擋住他們的追敵之路。她瞪著所有人,看有誰敢越過她去追人。
「讓開!」他吼道。
她回答得很乾脆。
「除非我死。」
黑眸里跳躍著憤怒,卻又無能為力。
「給我回城里去。」他咆哮道,眼看山賊們已經逃逸無蹤。
「不行,我回不去。」她慢吞吞地說道,小腦袋逐漸往下垂。危機解除,緊繃的情緒松懈,全身像是突然被抽乾力氣。
她的語氣讓他起了疑心。
「為什麼?」他打量著她,發現那縴瘦的身子正在左搖右晃,重心極度不穩。
她張開口,深呼吸幾次,之後才能說話。「因為我好昏——」話還沒說完,她眼前已經一片漆黑。
舞衣昏倒了。
第十六章
曙色方褪,她悠悠醒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繡帷飄帶,以及精雕細琢的床梁。
蒙朧大眼先是貶了眨,四下滴溜溜的轉了一圈,確定自個兒正躺在方府的臥房里,迷惑的神采,隨著她的清醒而消失。
她想起九山十八澗、想起山狼!
「楚狂——」慌亂呼喊的尾音,因為突然涌現的抽疼,迅速轉為申吟。
才稍微有動作,針刺般的痛楚,就從骨子里竄出。不只如此,就連她的肌肉也酸痛不堪,虛弱得像剛出生的嬰兒,完全使不上力。
她也想起,自己差點摔斷脖子的「壯舉」。如今,全身的筋骨,都為她先前的莽撞而付出慘痛代價。
「好痛。」舞衣低聲嘟嚷著,極為困難地挪動四肢,試圖離開床鋪,急著去找楚狂,確定他安然無恙。
她昏倒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是楚狂抱著她回來的嗎?
酸痛的肌肉,根本不听她的命令,她只是行走幾步,雙腿就抖得站不住,必須在桌邊坐下休息,才能繼續往門口挪動。她看著那扇門,連連深呼吸,準備凝聚力氣,再接再厲。
還沒能站起來,門倒先打開了。
楚狂站在門前,面無表情地瞪著她,高大的身軀幾乎佔滿了門框。他的衣衫又破又髒,沾滿了血跡,就連傷口也尚未處理,方正的下顎滲著一片胡渣,看來十分狼狽。
他無言地走過來,一把抱起她,將她帶回繡榻上。
「你的傷怎麼還沒處理?」舞衣劈頭就問,揪著他的衣服直瞧,每發現一處傷口,柳眉就蹙得更緊。
沈默。
她抬起頭,困惑地看著他。
「楚狂?」她喚道,發現他全身好僵硬,臉色也緊繃得嚇人,深邃的黑眸注視著她,直勾勾的,像是怕看得不仔細,她就會消失似的。
沒反應,他瞪著她不說話。
「你還在生氣嗎?嗯?你氣我干預你的戰役?」舞衣詢問道,表情卻是一點都不愧疚。對於插手戰事,她半點都不懊悔,興兵之事本來就該有她參與決定,是他不該隱瞞她。
仍是沈默。
難道,他不是生氣?
她困惑地偏著頭,審視楚狂的表情。她意看愈覺得,他的臉色似乎蒼白了些。
縴細的小手伸了出來,輕輕覆蓋在剛稜的俊臉上,指下的肌膚涼得讓她詫異。只有病人,或是受傷失血的人,才會有那麼冰冷的體溫。
「我的天,你是受了重傷嗎?」舞衣急切地拉起他的衣服,在黝黑的身軀上察看。「快告訴我你傷在哪里,你別不吭聲,說啊!」她叫嚷著,急得快哭了。
在九山十八澗里,她只注意到山狼,以為只要擋下響箭,楚狂就能安全。但是在她還沒趕到之前,山狼是否已經傷害了他?
她愈想愈慌,急著要去找救兵。她捧著那張蒼白的俊臉,慎重地吩咐︰「你先別動,我去找喜姨來。」話才說完,她就想跳下床去。
倏地,楚狂收緊手臂,勒緊她的縴腰,她沒能跳下床,反倒被抱進他懷里,全身都被他圈得緊緊的。
「呃.你——別——」他抱得好緊,她喘不過氣來了。
熱燙的氣息吹進發間,她感覺到,楚狂以唇抵著她的黑發,狂亂地摩擦印吻,用最原始的接觸,確定她好好的待在他懷里。
「該死!懊死!懊死!」他低聲吐出連串咒罵,聲音中帶著破碎的抖音,就連高大的身軀也顫抖著,連帶著被抱得緊緊的她,也跟著抖個不停。
壓力愈來愈大,他抱得那麼緊,像要把她揉進身體里。她發出低低的申吟,在他懷中掙扎。
「楚狂,你弄痛我了。」舞衣輕聲抱怨,察覺到他立刻放松雙手。
力道雖然減輕,卻仍堅持將她留在懷里。
他緩慢地抬起頭來,注視著懷里的小女人,黑眸明亮得有點異樣。
「這是我這輩子,頭一次想打女人。」他嘶聲說道,額頭抵著她,口吻粗暴。「該死,你竟敢對我做出那種事!」
原本以為,只要不理會她,就能將她隔絕在這場戰役之外。她卻冒險跑來,不顧性命安危地闖入戰場,然後昏厥在他面前。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她死了。
難以遏止的痛楚在胸口爆發,他完全陷入瘋狂,抱著她不斷顫抖,幾乎要以為,自己也會在同一刻死去。
直到北海烈痛揍了他好幾拳,將理智打回他腦中,他確定舞衣只是昏厥,顫抖才逐漸和緩下來。
他抱著她回府里,即使喜姨要施診,也不肯松開手。
舞衣昏迷了兩天,他就坐在床邊,緊盯著她的面容,一遍又一遍地確認她安然無恙。只有這樣,那股撕裂心肺的痛楚,才會逐漸消失。
懊死的,她竟讓他經歷這些!
懊死的,她竟對他做出那種事!
懊死的,她竟讓他這麼在乎她!
他的狂亂低語,泄漏了太多真摯的溫柔。她沒有被粗暴的言語嚇著,反倒從每句破碎的低喊間,拼湊出端倪。
她嚇到他了。
這個男人是那麼在乎她,她的生死安危,竟能左右他的恐懼,讓他顫抖。她原本以為,他根本不知道恐懼為何物——
事實讓舞衣心兒狂跳,她伸出雙手擁抱丈夫,感受著他熱燙的體溫。
「抱歉。」她低聲說道,以粉頰輕貼著他的臉龐,徐緩地揉擦著,水女敕的唇在他肌膚上流連,印下一個又一個細碎的吻。
舞衣從不期待,能從楚狂嘴里,听見他說愛她。但是他的言行,早已經將那三個字表現得那麼徹底。
「絕對不許再那樣對我,知道嗎?」楚狂粗嘎地說道,握緊她的手,深幽的黑眸牢牢鎖著她。
她輕咬著紅唇,緩緩地點頭。她的手被握得好疼,但這股疼痛,跟她此刻感受到的喜悅比較,卻是那麼微不足道。
「不會了。」他的真情流露,讓她心軟。
黑眸閃過一抹光,慎重地凝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