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徐熙倚在榻上,長長的頭發沒梳沒髻,直落腰際。
他穿著白色綢衣,軟軟料子貼著肌膚。這種布號稱價比黃金,很多人把它制成宮裝或禮服,但徐熙喜歡拿它做貼身衣物,穿起來特別舒服。
他手上端著琉璃杯,里頭是深紫色的葡萄酒,被窖里的藏冰鎮得涼涼的,盛夏的午後,深啜一口,通體舒暢。
他是個講究的人,做事、起居、飲食,甚至是屬下,他都很挑剔。
但世上有一種東西是無法挑剔的——血緣。
徐熙鳳眼半垂,深邃精致的五官帶著一種舒朗的感覺,很像暴雨過後,天空乍現那一抹青藍。
他笑著听二弟吹噓自己在青樓的豐功偉業,壓服數十富商、官宦後,終于競標到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稱的清倌人——鳳四娘。
一萬五千兩,就買了一個女人。
徐熙唇畔的笑弧越發揚高,黑瞳里,一點墨色正在加深。
徐二公子以為大哥很滿意,把身邊的女人更往前推。「大哥也覺得她漂亮吧!小弟就將她送給大哥,大哥好好享受,哈哈哈——」他轉身,臨去前手肘輕輕擦過鳳四娘的背。吃不到的美食,佔點便宜也好。
鳳四娘低垂眉眼,那漆黑的、宛如暗夜的眸子燃起兩簇焰火。她厭惡那個男人,盡避他贖了她。
徐二公子走了,剩下鳳四娘單獨面對徐熙。
她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驕傲、婬奢、殘忍?還是有著更可怕的個性?
她若不想生死兩難,就得理解他,哄得他開心,她便能得方寸棲身地。
可她很怕。要伺候一個陌生男子,哪個姑娘不害怕?
她的手藏在袖里握成拳,細細感受他打量的目光,把她從頭到腳,連神魂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並不為她的美貌所惑。
她有瞬間的慌張。她哄不了這個男人,甚至,在他面前,她無法主掌自己的生死。
她不怕死,但她怕淪為連娼妓都不如的玩物,她不要過那種生活……用力壓下恐懼,指甲掐入掌心,讓疼痛鼓動勇氣,她逼自己直視他。
那突然抬起的小臉散發著鳳凰浴火般的淒艷,徐熙的心神有剎那失守。原來用美麗來形容她太膚淺,她妖冶秀媚,是最嬌艷也最恐怖的毒罌粟。
可唯有敢與命運較勁的人,才是可堪造就的人才,不是嗎?
他眼底的墨色散開了,代之而起的是春雨煙蒙、水光瀲灩。
他對她伸出手。「我尚未娶妻,所以徐家後宅也沒有真正的管事人,從今天起,你便是我房里的大丫鬟,後宅那一攤事就交給你了。」
她先是被他乍起的風情迷惑,听他說完話,震驚佔據心湖。
她第一天入徐家,他就這麼信任她?他不怕她不懷好意?
事實上,徐二公子高價買下她送給徐熙,也是不安好心。他想要哥哥沉迷、昏然喪志,進而奪他的權。
「你是個聰明人。」徐熙笑著,卻讓她有一種隆冬賞梅,花香雖誘人,可冰雪蝕身骨的感覺。「你可以自己去看、去想,怎麼做才對你最有利,然後你再決定,你要怎麼做。」
她雙腳有些軟,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但他很有自信,她害不了他。
她忍不住在心里瞧不起徐二公子,面對這樣的兄長,只有與他合作,才能雙贏。想和他作對?那是老鼠舌忝貓鼻,找死。她腦袋轉了幾個念頭,隨即,屈子。
「小婢願伺候大少爺,忠心誠意,絕無虛假。」她要在徐家活下來,不成為男人的玩物,徐熙,便是她選擇的靠山。
他劍眉挑起。那「伺候」二字,頗具深意。
她要把她的身體和忠心獻出,換取他的保護。她這麼快就想到了自己的後路,反應確實不錯,但他要不要接這筆買賣呢?
半晌,他把她擁進懷里,修長的手指撫過她白玉芙頰。「那你就做通房丫鬟吧!」言語間,深深的吻印上她的唇。
她有片刻的失神。十八歲的這一天,為了生存,她把自己賣出去了,對或錯,現今無法評價,但眼前,這是最好的路。
只是,她雙手環住他頸子的同時,一滴清淚悄然滑落。
第1章(1)
五年後——
鳳四娘坐在銅鏡前,映在鏡里的身影有些模糊,若是她以前的琉璃鏡,照出來的影像便非常清楚。
但她現在沒有琉璃鏡、也用不起琉璃鏡,自從五年前,大哥一夜豪賭,輸光鳳家全部產業,氣死爹娘,同時將她賣入青樓後,她再沒見過她最心愛的琉璃鏡。
為此,鳳四娘非常痛恨賭博。
但她運氣不錯,入青樓一月,便被蘭州首富徐家二公子贖了出來。
不過,進徐家第三年,她設計徐二公子,讓他被逐出家門,因為他是個賭徒,比她大哥賭得還瘋狂。這樣的人是家里的負擔,根本不該存在。
她做了徐熙的通房丫鬟、後宅大管事,如今還成為徐家的幕後總管。真正的總管不敢得罪她,因為他怕,怕一個才三年就讓徐家權勢大洗牌的姑娘,萬一她想對付他,他怎麼應付?不如臣服。
「四娘,我把小虎帶來了。」總管在門外說。小虎是他的遠房親戚,家里鬧了災,連口吃的都沒有,便想賣身入徐家,但收不收,他說了不算,得鳳四娘點頭。
「先讓他在外頭候著,王叔,你有事去忙吧!」總管的面子她要賣,他畢竟是徐家的老人,但她得給小虎一個下馬威,讓小虎知道,在徐家,誰才是真正作主的人。
總管松口氣,鳳四娘沒趕人,代表有希望。
他把一個小錢袋放在小虎手上,讓他見到鳳四娘的時候,賄賂一下,這樣鳳四娘點頭的機會要大一些。
他又反覆叮嚀小虎,鳳四娘很厲害,不要盯著她看、不要觸怒她、尤其不要對她動手動腳,然後,他告辭離去。
他不能留下來,剛才鳳四娘說得很清楚,讓他「有事去忙」,這表示鳳四娘不想見他。
總管離開後,小虎繼續等。
鳳四娘在房里梳妝。她的臉上一點妝飾都沒有,但鏡里迷蒙的身影依然美得驚天動地。
以前娘跟她開玩笑,她若入宮,後宮的女人會破天荒聯合起來,先殺了她,再鬧內哄。
她的臉生得太妖媚,長眉入鬢、鳳眼橫陳、挺鼻如膽、唇似水凝,用三個字來形容就是——狐狸精。
人們喜歡美女,但害怕妖魅的尤物,怕她傾家傾城再傾國。
她剛到徐家的日子並不好過,後來,她學會改變自己的容貌,將眉毛畫粗一點、嘴唇涂厚、上下眼睫加些顏彩,邪肆的鳳眼就成了圓滾滾的水眸,這讓她看起來楚楚可憐,像尊可愛的白玉女圭女圭。
但事實是,她的心機更狠、手段更辣。
她放下胭脂,對著鏡子撇了撇唇。世人總喜歡以貌取人,卻不知,容貌是最不可靠的。
合上妝台,她走過去開門,對面一個少年,十八、九歲模樣,長得虎背熊腰,就像他的名字,小虎。他正緊張兮兮看著她。
「小虎是吧?」她臉上沒有表情。
小虎呆了,他住的村子里從來沒出現過這樣美麗的姑娘,他也沒想過,美麗原來可以如此驚心動魄!
鳳四娘的五官卻在這一刻如春雪般融化了,她對他微笑,笑得比天空的朝陽還要明亮。
「第一次給人做工,總是會緊張的,不過你別怕,徐家的人都很好,我也會照顧你,你會在這里生活得很好。」
小虎立刻忘了總管的叮嚀和送禮。鳳四娘這麼溫柔的人,怎麼會厲害?
他雙眼眨也不眨看著她,她太美麗,他的視線無法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