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言安慰,要說錯,他犯得沒比她少。水雲錦本來只是有心造反,卻沒有能力,是他教會他武功,給了他行動的倚仗。發現水雲錦有能力組織地下拍賣會的時候,他一心顧著自己的煩惱,沒有多去關懷他。得知水雲錦加入了吳三桂的陣容,他找水雲錦攤牌,如果那時先拘束了水雲錦,今天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
可嘆千金難買早知道,很多事情,錯失了就是錯失了,再也救不回來。
艾新抱著她,胸口痛如火燒。
或許,他只能做一件事來彌補自己的過錯,讓「水雲錦」這個名字徹底地揚遍五湖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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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朝廷因對三藩用兵,錢糧缺少,會典內又無校尉服色衣的規定,便令江寧、杭州二織造局制成顏色好、花樣鮮明的次等緞織替代。
在艾新的周旋下,曹璽送上了由水氏織造坊制成的樣料,用銀卻比杭州織造局貴四分。
但御批下來的卻是江寧織造局的服飾顏色比杭州好,予以錄用。
曹璽心里清楚,皇上這是在偏幫四爺,盡避他們兄弟情變,手足之誼卻始終如一。
于是,水氏織造坊正式更名為水雲錦織造坊,與官府合作買賣。
私下里,大家也稱這種校尉服料為「水雲錦」。
一時間,「水雲錦」三個字轟動了天下。
水雲初看著重新又火熱起來的織造坊,心里百感交集。
「倘若雲錦有幸看到這一幕,會瞑目吧?」
「會的。」艾新牽起她的手。「雲錦畢生的志願就是不負他的名字,如今……一切都如願了。」
「但他死了。」這條重振家業的路走得好長、好久、好痛苦。「用生命換來的榮耀,值得嗎?」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艾新記起數年前,他重傷臥床時,康熙問過他類似的問題。
今日,他牽著水雲初的手,回憶這數年的夫妻生活。
他們也曾經痛過、哭過、爭執過,但那些不愉快都比不上兩人間的相知相惜來得濃烈、醉人。
倘若時光能倒轉,他會不會改變當日的決定?
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嗅聞到她清冽如蘭的氣息,他心里無比地滿足。
「值得,非常值得。」再給他一百次的機會選擇,他的決定依然只有一個,陪伴她,直到生命最終的那一刻。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水雲錦,而是他自己。每個人都有他的執著,如同大清之于康熙,名譽之于雲錦,而艾新的生命則是她,她嘛……
水雲初雙手環住他的腰,觸目所見是他鮮紅色的外袍。從相遇的那一天開始,他的喜好一直沒變。
她也愛煞了他這一身張揚的紅衣,配上那多年不變、圓潤的臉,一點天真、兩分傲氣、七分的瀟灑。
這便是她今生最摯愛的男人了,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執著。
「你說的對……它值得。」執著沒有對錯,唯乎一心。
輕輕地,他一吻落上她的額、斜挑的鳳眸、小巧的瓊鼻,直至嫣紅粉唇,無一錯漏,皆如鴻羽般掠過。
「中間還要停下來讓你呼吸嗎?」他輕吮著她的上唇,悄聲問道。
「當然要。」隨著一抹輕笑揚起,她眨落了兩行淚,反被動為主動,先行吻住了他雙唇。那種一邊親吻一邊呼吸的工作難度太高,她一輩子也學不會,他可以死心了。
尾聲
林木森森、樓閣掩映,順著流水,踏上青石小路,終點是一處繁花盛開的庭園,千紅萬艷的景象,就像正如日中天的水雲錦織造坊。
今年已經三十五歲的艾新趴在地上,給一對可愛的雙胞胎當馬騎。
水雲初是母親年近三旬方一舉懷得,同樣地,她也到了二十九歲才現喜脈,並且一胎雙生,一子一女,湊成了一個「好」。
龍鳳胎,長姊幼弟,容貌也好像撿著她和水雲錦的樣子生成,姊姊艾雲柳眉鳳目,看似文靜,卻一肚子的鬼主意,弟弟艾錦花容月貌,簡直是天生來禍害女人的,性子也跟水雲錦一般,頑固又沖動。
為免兩孩子步上她跟弟弟的後塵,水雲初對雙胞胎的教導是極盡地周詳。
倒是艾新,看著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孩子,腦袋便發暈,甭說給孩子做牛做馬了,連御賜的「大清織王」金牌都拿出來給他們當玩具。
案子三人在園里鬧得鬼哭狼嚎……嗯,嚎的是那些被圈養的白兔、小鳥什麼的,他們父子可是笑得無比得意。
恰巧水雲初巡視織造坊回來,看見兒子正拿了石塊砸金牌,一顆心險些麻痹。
「艾錦,你給我住手!」她飛撲過去,搶過金牌,一個爆栗就敲上了兒子的頭。「誰給你這東西玩的?!」
艾雲很快樂地出賣了爹爹。
「艾新——」水雲初一把揪住了夫君的耳朵。「這玩意可以隨便拿出來玩嗎?」
「唉唉唉……」艾新抽著氣。「孩子見著新鮮嘛,給他們看看又不會怎麼樣?」
「錦兒差點把它砸了。」
「錦兒問我這是純金還是包金,我也不知道,才砸一小塊看看嘛!了不起回頭請工匠補回來就是。」或者請康熙再換一塊給他,這也是可行的。
水雲初簡直被他氣死了。「有你這樣寵孩子的嗎?」
艾新偷偷地做個手勢,讓雙胞胎快逃。
「平時你管他們已經夠嚴格了,我偶爾寵寵他們有什麼關系?」
「寵也要有個限度,不能慣壞了,萬一——」她神色微暗,松了手。
都十幾年了,她還是忘不了水雲錦的喪生嗎?
他嘆口氣,雙手環住她。「雲兒、錦兒已經很乖巧了,五歲的孩子,整本論語都會背了,甚至還主動要求先生給他們加課程,雲兒想習算學,將來好幫你打理織造坊,錦兒對格物有興趣,那些西洋傳教士送的懷表,他一個人可以把它們拆開來再組裝回去,教上們都夸他是天才。他們各有不同的興趣,也許在性情上與你和雲錦有些類似,但我相信他們不會走上你跟雲錦的老路子,你就別再窮操心了。」
「這事我早知道了。」她好歹是雙胞胎的娘,孩子們私下搞的小把戲能瞞得過她嗎?「我現在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麼?」
「最近民間很多人在傳唱一首歌謠,說是——
大清皇朝底,民間霸主起。
天下船運一統漕行,
大觀戲班藝蓋四方,
江南織造重現錦繡,
如意酒坊醺染群眸。
鎊界翹楚,一展雄風,擄獲佳人芳心。
商事卓絕,綻放風華,享盡繁榮勝景。
百年基業,盛極一時,盡入紅妝掌中。
峰回路轉,去弊振興,風雲再起即榮。」
艾新一頭霧水。「這跟雲兒、錦兒有什麼關系?」
「你不覺得那句‘百年基業、盛極一時’很有問題嗎?世人皆知盛極而衰的道理,這難道是在警告我們,江南織造一業,又將掀起一場風波?」
「人生本來就是起起伏伏,這種事有什麼好擔心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他雙手環住她的腰,額頭貼著她的,熱熱的氣息吹拂上她面頰。「再則,你覺得百姓現今生活如何?以大清目前的國勢,有可能在短短百年內傾覆嗎?」
「好端端的,怎會扯到國勢去?」
他吻了她的鼻尖一下。「看看你手上的金牌,只要有它在,大清一日不亡,水雲錦織造坊永垂不朽。」
是啊,她怎忘了自家產業幾乎是御賜的,任帝王更迭,無人可以撼動。而且她對水家的產品有信心,現今織造坊有織機五千,織工過萬,艾新還額外組織了三百人,專門研究新花色,不僅吃下了中原半數的錦緞市場,連江寧織造局都常派人來學藝,以滿足京里那些達官貴人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