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高亢肯挺身而出,他還不叩謝天地?
道台急命兩個差官帶著治下十余名有救災經驗的專家趕赴春水縣,一起抗洪。同時,他積極準備各項物資,舉凡藥材、糧食、衣物等,讓軍隊成批成批地運往春水縣。
最後,他一封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師,一方面為高亢月兌罪——不能讓高亢名不正言不順地帶領百姓抗洪,這樣道台也有麻煩。
另一方面,道台把高亢身上的貪污罪和安城府兩縣淪陷于大水中的黑鍋,都扣到逃亡的王知府頭上。誰讓他在危機來臨時跑人?他不背罪,也沒天理了。
最後,道台才把平陽道水患的事稍微提了一下。當然,他的措辭非常謹慎,既把災難擴大了,又自攬了點小寶勞,說是救災得宜,百姓安好。
也許是老天開眼,也可能是高亢運氣來了。
道台這封奏章最先被內相發現,他還記得那個砍掉自家堂哥,為他的親戚伸冤的小縣官,于是在朝廷上大大地把高亢贊揚了一番。
皇帝龍心大悅,一封嘉獎的聖旨就被派了下來。
而這時,高亢還領著上千百姓拚命護堤。
至于道台派遣的治水專家進入春水縣,一見高亢上法煉鋼的抗洪辦法,個個都在心里罵他是敗家子。大水肆虐,物資緊俏,錢要小心花,像他這麼漫天灑,金山銀山也會空。
但專家們也佩服這個犯官的傻勁。這年頭,甭說當官了,一般讀書人只要考了個秀才就自認高人一等,誰會自降身分,跟老百姓共同干活?
斑亢是個抗洪的外行人,可光瞧他吊著一只傷臂,還在堤邊來回巡視,大雨淋得他渾身濕透,猶自堅持與大家一起護堤,光是這份精神就教人感動了。
斑亢也是個尊重專家的人。他一直相信,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
所以一接到道台大人的這份好意,他立刻把權力移交,自己變成跑腿的,專司執行專家們提出的計劃。
那些專家一輩子還沒被哪個官員如此敬重過,愈發賣力地想出各種抗洪妙招。
當洪水爆發第十二天,平陽道轄下三個府,已經有兩個完全淪陷,安城府也只剩一個春水縣還在支撐著,道台大人對抗洪已不抱持任何希望,他現在煩的是怎麼收拾善後,還有保住自己的腦袋。
這塊地方淹成水鄉一片,道台罪責非輕啊!
消息傳到春水縣,所有人都震驚了。
縣民們公推了十二個代表來見高亢,問他怎麼辦?到底是棄守、各自逃亡?還是繼續護堤?
斑亢看看這些代表,再望一眼那群專家,神情很平淡,深邃的眼眸好像一汪寧靜的湖泊,完全沒有受到外頭洪濤驚天的影響。
很快地,他這份平靜就傳染給大家,代表們不再憂心如焚,能安心坐下來談事情了。
斑亢先問︰「各位先生以為,憑我們現在的力量和條件,能再護堤多久?」
幾個專家湊在一起商量片刻,回道︰「五天。大人,雨若不停,我們最多只能再守五天。」
「各位都听到了,五天,這是我們的極限了。現在大家商量一下,是退?是走?我們舉手表決。」高亢還是習慣民主決定,少數服從多數。
問題是,大周百姓不是二十一世紀的人,對于這種大事他們根本拿不出主意,十二個代表討論又討論,最後還是把決定權交給高亢。
「大人,我們無法決定,請你替我們作主吧!」
斑亢想了一下。「我的想法是,為防萬一,先行遷移老弱婦孺,讓他們到安全的地方暫避。至于青壯者,且留下來再護堤四日,就跟老天搏一搏,看雨會不會停?」他預留了一天,那是怕賭輸了,大雨照下,青壯者也能有時間退離。
「大人,這樣是否太冒險了點?」一個專家提出疑問。「其他地方早就棄守了,而我們卻要堅持到最後一刻,只怕出岔子。」
「這一點我也想過,但……」高亢難舍的目光透過窗欞,定在那座傾注了春水縣上千縣民心血的大堤上。「先生,這里是我們的家,故土難離。」
一听到「家」這個字,那些代表眼眶都紅了。眼看著大雨淹沒良田,前月才植下的秧苗爛得連根都不剩了,若堤防再垮,洪水直入春水縣,這塊地方還能剩下些什麼?
他們其中好幾個都在這里生活了十多代,百余年了,他們出生在這里,將來也想死在這兒的。
今天說走很容易,將來呢?還有沒有機會落葉歸根?誰都不知道,每個人眼里只有茫然和無助。
「只要有一絲希望,就不要輕易放棄。」一個清亮的女聲插了進來。短短的頭發,一身布衣,是那百姓們交口傳頌,膽大包天、不讓須眉的知縣夫人——林隻。她身後還跟了一串小尾巴,是春水縣里幾個平常就活躍的夫人、小姐們。
她們每一個手里都捧著食盒和姜湯。女人們力量小,扛不了太重的東西,林隻就組織她們給護堤的人烹煮食物、縫制衣褲,同時也照顧那些生病和受傷的人。
「我也是這麼想,不到最後關頭,不輕言放棄。」高亢邊說,邊走過去幫林隻拿東西。其他女人則對高亢欠身一禮,再出去給散于堤防各處的人送飯。
本來這種討論會女人是沒資格參與的,但高亢很寵愛林隻,總是任她來去自如,林隻也大大方方地加入,還常常提出一些讓人耳目一新的想法,時日一久,大家也就習慣了。
現在夫人發話,大人附議,其他人再有意見,也提不出來。
包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贊成高亢和林隻的話——只要有一絲希望救家鄉,為什麼要放棄?
于是,十二名代表各自回去向大家轉述討論的結果,專家們去巡視堤防。
靠近堤防的小屋里,只剩高亢和林隻。
她拉拉他的衣袖。「相公,我要留下來。我也會回去問問後援隊里的姑娘媳婦們,有沒有自願留下者,總不能女人們都走光了,就放你們這些大老爺天天啃干糧護堤吧?」
斑亢早就知道她不會與自己分離,跟她辯什麼危險、擔憂,那是廢話,他直接拉起她的手。
「娘子,你萬事小心,到了第四天,若雨不停,你且準備一條繩子,撤退的時候,我們綁一起,若有個萬一,也不至于分散。」
「好。」夫妻之間也沒什麼,就是快樂的時候,兩個人一起笑,遇到困難,手更要牽緊。
他笑著,眼兒彎彎很溫柔,模了模她的短發,有些心痛,但更多的是踏實。遇到這麼多事,他們還能在一起,真是幸福。
「你淋雨了,先喝一碗姜湯再回去吧!以免著涼。」
「我喝過才來的。」她拍拍微鼓的肚子。雨太大,就算撐著傘,也會被狂亂的雨絲打濕,避免不了的。
「那擦一下頭發。」小心總是無大礙。他解下縛臂的長布,就替她擦起頭發。
「你的手沒事了吧?」
「早就不痛了,只是大夫不讓使力,叫我每天把手吊起來,預防二次受傷。」
「有道理啊,月兌臼不弄好,很容變成習慣的。」
「我知道,所以天天吊著。」他幫她擦干頭發,又把白布綁回手上。
「相公,你說我們守得住嗎?」若堤防失守,這便是他們夫妻第二次家破了。唉,尋常人一輩子遇一回這樣的事就算倒楣了,她和高亢不會真是衰星罩頂吧?
他希望守得住,但是……
「盡人事、听天命吧!」
她的眼眶微微地紅了。「我們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