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三十歲,自己開了家小小的汽車修理廠,雖然景氣不好,但憑著一手好技術,生意倒也做得風風火火。
在外人眼中,他算是一支長期績優股,只要投資正確,再過個十年八載,不難躋身新貴之列。
所以當柳心眉從那一迭迭堆如山高的相親照中一眼瞧見他,那目光就再也移不開了。
柳心眉是安心保全公司的老板……不,嚴格說起來,她還不算是真正的老板。
安心保全現在雖然有了正式且公開的名號,但在十年前,它可還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大幫派。
柳家從曾祖爺爺那一輩就移民美國,那時,二次大戰方歇,世間紛亂一片。
柳心眉的曾祖爺爺早年曾是洪門中人,那可是有名的反清復明組織。
至今,柳家門前仍高高掛著洪門昔日的切口——
五人分頭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自此傳得眾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松柏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復明我洪英。
想起那個時代,說起洪門中人,誰不豎起一根大拇指說聲「贊」。
所以柳家祖輩去了美國,眼見華僑在外地受盡欺侮,比之豬狗更加不如,便聚集了一幫志同道合的兄弟,在舊金山的中國城另外豎起了洪門的招牌。
這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美國的洪門確實也照顧了不少華僑。
但隨著時代的演變,幫派卻成了執政者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拔之而後快。
柳心眉的父親親眼見識了世間從混亂到和平,也意識到洪門不得不改變了。
于是,柳父解散洪門,以昔日的勢力和根基重新組織一家保全公司,取名「安心」,就是希望公司所有人員及客戶,都能安安心心將身家財產交由安心保全負責。
柳父的立意好,魄力和能力也夠,只可惜活了四十六年就蒙主寵召,榮登極樂了。
柳父只有柳心眉一個女兒,依照中國人固有觀念,自家產業當然是傳給後代子孫。
但柳父自家人知自家事,柳心眉或許是個好女孩,卻不是個好的經營者,她固執、倔強、一腦袋死理,只要認定一件事,便是整個人鑽進去,死活不回頭。
讓這樣的人掌管一家公司,那簡直是拿公司上下幾百口人的飯碗在開玩笑。
所以柳父生前一直積極培養接班人,希望能找出一個好人才來繼承公司。
可他想法開通,底下人卻不這麼想,洪門中人講究的是什麼?唯「義」而已。
十八位長老都不同意由外人來接掌安心保全董事長一職,他們只認同柳家人來領導自己。
偏柳心眉又沒那個能耐,怎麼辦呢?
按中國人舊有觀念,給柳大小姐招贅一個精明能干的夫婿不就得了。既是柳家人,又能光大公司基業,一舉兩得。
因此柳父一死,十八位長老就急匆匆地給柳心眉安排起相親來了。
這人選當然都是昔日洪門的舊部屬,凡家中年滿二十五,無不良嗜好、商科畢業、品貌端正、尚未婚配,最重要的是身強體健,畢竟,要努力增產報國,身體不好怎麼成呢?凡是符合上述條件者,全得送上履歷兼相片前來一觀。
消息一放出,柳家收到的相親照可謂如雪花片片飛來。
昔日的洪門就算現在解散了,改組成為今天的安心保全,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名下的家產仍是十分可觀。
誰不想一步登天?尤其還听說柳大小姐生得嬌俏可人、美麗大方,有錢、有才又有貌,追求者自然眾多。
自願入贅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讓十八位長老足足看了一個多月,才選出基本的一百人讓柳心眉挑選。
本來柳心眉對相親這種事也是沒什麼興趣的,二十一世紀的年輕男女,誰不向往自由戀愛,要她為了傳宗接代而結婚,柳心眉簡直委屈到極點。
她就不懂,血緣傳承有這麼重要嗎?那不如她去捐血吧!讓柳家的血脈傳它個漫山遍野,半座舊金山的人都輸入一些柳家人的血,是不是就代表她不必成為一只種豬,去嫁人生孩子了?
簡直有毛病。想都不要想,柳心眉展現時下年輕男女的叛逆本色,離家出走去也。
可惜啊!她這逃亡大計只進行了四個小時,便在一群 車族手中宣告陣亡。
這事情真的是很冤枉。
她知道這世上有些人對于「速度」有種特殊的快感,只要踩下油門,不把車速飆到最高,絕不放棄。
她自己也愛看方程式賽車,但她從來沒有在大馬路上親眼看到人家那樣狂飆過。
呼嘯而過的狂風刮得人臉面生疼,一剎那,柳心眉就呆住了。
十輛車聚集在大馬路上,張狂地佔據整條路,引擎聲咆哮得好像一只暴怒的老虎。
路邊圍觀、並且高聲叫囂的觀眾聲音,大得像要把天給轟下來。
柳心眉禁不住退到遠遠的路邊,她沒看過這樣瘋狂的場面,誤以為自己來到了精神病院。
隨著一面白色的旗子揮下,十輛汽車不約而同加足馬力往前沖。
人人都想搶第一,所以駕駛者除了猛踩油門外,還得不停地互相踫撞,阻止別人與自己競速。
車體與車體間的擦撞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然後是陣陣火花傳出,哩啪啦的,煞是驚心動魄。
柳心眉不曾看過這樣的馬路 車,所以不知道踫上這種事,最好有多遠閃多遠,僅僅退到路邊是不夠的。
尤其當某些車子的踫撞超過極限,駕駛者握不住方向盤,車體打滑,那麼連累無辜的場面就會出現了。
柳心眉眼睜睜看著一輛四輪朝天的汽車轉著圈圈,斜斜往她所在的方向沖來。
她想躲。事實上,以她自幼受過的武術訓練,沒道理躲不過。偏偏那兩條腿就是軟得像棉花糖,怎麼也動不了。
她想尖聲大叫,卻似有人正掐著她的脖子,她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腦海里轉著二十年來發生的大小事件,爸爸、媽媽、還有那十八位吵死人的監護長老……
听說人快死的時候,腦海里會自動上演一回過往人生,那她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她不知道,只覺得全身都凍成了棒冰。緊接著砰地一聲巨響,沖天火花爆起。
柳心眉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飛了起來。
看來她這輩子福分積得還算夠,沒下地獄,是要上天堂了。
但下一秒,劇烈的疼痛從她的背部漫起,好像有人正用刮刀剮著她的皮膚。
「唔!」她悶哼,好痛,掙扎著想起身。
「別動。」一股更強大的力道死壓著她疼痛的身體往粗糙的地面磨去。
她疼得頭皮都麻了。
倏忽間,砰!一陣更劇烈的爆炸聲在身畔響起,灼熱而閃亮的火焰幾乎照亮整片夜空。
喘息間,柳心眉聞到惡臭的焦糊味。
「走。」一把低沉沙啞的聲音落下後,柳心眉便身不由己地被人拖著離開現場。
「你們在干什麼?」那個拉著柳心眉的男人大聲斥喝著參與 車的群眾。
「雷……雷哥……」看看那幾十個剛剛還意氣風發的家伙,見到這男人,全縮成了小兔也似的模樣。
柳心眉好奇抬頭望去,這一看,整個人都驚呆了。
好威風的男人,比過年她家門前貼的門神模樣更加英武,也比那祠堂里貼的天師鐘馗畫像懾人數倍。
他好高,她就算傾盡全力挺直了腰桿,也只到他的肩頭。
他忙著叫救護車、大聲罵人,指揮眾人收拾殘局。
幾十個青少年無一敢反抗,乖乖地听話辦事。沒辦法,他們的駕車技術都不太好,常常有機會麻煩這位「雷哥」幫忙修整寶貝愛車,不听他話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