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雷因在他身後惡狠狠地眯起眼。
人哪,總是不願承認自己的弱點,以為自己已經夠好了,這樣的人在面對挫折時通常會最先崩潰。
就不知林永杰這匹白馬能承受到什麼程度?
他有一些些幸災樂禍,不為別的,只因,林永杰叫他「大叔」!
「我看起來真的那麼老?」忍不住,他掏出口袋里的小圓鏡照了起來。「沒皺紋啊!」除了那一頭少年白外,他的臉皮光滑得就像顆白煮蛋似的,哪里老了?
「一群沒長眼的笨蛋!」也許他該試著把頭發染黑,那樣看起來應該會比較年輕。
林永杰也算是富家公子里,少數潔身自愛、不貪酒色的男人了。
身為企業家第三代,他難得地沒有染上奢華氣息,反而努力學習,將林家企業從現在的中等規模推上更高的層級。
他有腦袋、有背景、又肯打拚,這個世界還是很善待有為青年的。
案母為他作主與水家聯姻,他在見過水芝茵一面後,立刻同意。
水芝茵雖然不是什麼驚世絕艷的大美人,卻挺可愛的,個性也不錯,他覺得自己可以努力去愛她,他做得到。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也確實對她產生了感情,是不是「愛」姑且不談;至少,他不討厭她。
天底下有多少夫妻是因為熾情濃愛而結合的?應該不多吧?
而纏綿戀愛後結合的婚姻,又有多少對夫妻能以幸福做終結?怕是更少了。
他父母是因媒妁之言而結婚,洞房那天才見到彼此,不也攜手共度了一生?
所以他相信,婚姻靠的是無數的忍讓與妥協,而非愛情。
只要彼此不討厭,看得順眼、個性又不錯,任何男女都能共度一生。
當然,有一點點喜歡是最好的,它可以令婚姻生活加味得更美好。
而林永杰對水芝茵正是這種感覺,他們會組織出很棒的家庭,他有自信。
然面,這份信心卻在他撞開她房門的剎那,出現了裂痕。
夫妻要互相扶持過一生,他知道。
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生病的,他也懂。
他們不可能永遠年輕,總有一天會變老、變丑,他更明白。
但他始終沒想到,一個人……一個曾經在他面前活蹦亂跳、巧笑倩兮的可愛女孩,有一天會狼狽成這副德行。
她滿頭亂發、一身灰塵,連可愛的小臉都是黑一塊、白一塊的。
她的腳上有一條很長、很猙獰的疤痕,從大腿一直延伸到腳踝,正展現著恐怖的模樣對他張牙舞爪。
她的唇,他曾輕輕啄過一次,又香又軟。可現在,它們干裂慘白,上頭還踫撞出幾許血絲。
而更更可怕的是,她身下有一攤濕,那黃色的痕漬很明顯是……尿液,讓這問裝潢華美的房間充滿了某種惡心的臭味。
他不知道她的失禁是太過痛苦的關系抑或車禍的後遺癥……事實上,他什麼也不曉得,他從來也沒想過,活生生的人是要吃喝拉撒睡的。
他覺得很惶恐,整個人都呆了。
但他不是房里最驚訝的人,真正完全痴愣住的人是水芝茵。
她一直死命地隱藏、最不想讓人見到的一面終于曝光了。她畢生最羞恥的秘密——因車禍留下的後遺癥,輕微尿失禁。
她腦海里一片空白,這一瞬間,好象有人活生生地把她的靈魂強迫抽離,她什麼也沒辦法想、沒辦法說。
先反應過來的是周姨,她急忙抓起床單掩住水芝茵的身體。
但強烈的刺激已經深烙林永杰心底,又豈是區區一條床單掩蓋得住的?
他臉上的血色還是一直在褪,並漸漸由白轉青。
周姨也有一定年紀了,當然瞧得出這個年輕人心底正經歷著怎樣的變化。
她盡力想要粉飾太平。「林少爺,這三更半夜的,你怎麼突然跑來了?」
「我……」林永杰移開眼神,不敢再看水芝茵。「芝茵受傷後,一直不肯見我,我實在很著急,所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莽撞的。」
「小姐身體不好,當然不想見人,你還是先回去吧!」周姨委婉地趕人。
「我……她……」他想問,水芝茵有復原的一天嗎?她會不會永遠坐在輪椅上仰賴人照顧?她能否自行處理生理問題?抑或是,她連最基本的上廁所都無法自理,要人幫助……他有滿月復的疑惑想問,卻又覺得,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時候問這種問題太傷人,他說不出口。
他覺得她很可憐,他應該幫助她,可是……他又好怕得一輩子照顧一個殘廢的人。
但在這種想法後,他更恨自己的軟弱和無情。
「林少爺,你……還有什麼事嗎?」周姨一臉納悶。
算啦,還是別問了。
林永杰搖搖頭。「我只是來瞧瞧芝茵好不好,沒什麼事,那……我先走了。」
「林少爺慢走。」周姨趕著要關門,這回一定要記得上鎖,絕不再讓無關的第三者瞧見水芝茵的狼狽。
可憐的小姐,每天努力復健,忍受無數的痛苦,只希望能盡快恢復原樣,回到林永杰身邊。
她是把林永杰當成偶像、天上的神仙那樣崇拜了。
她拚命隱藏弱點,務求自己在林永杰心里的形象能始終保持完美。
但這秘密竟被如此殘忍地揭開,不知她受不受得住?
周姨不停轉著腦筋,企圖想出一個好方法來安慰她。
「芝茵。」林永杰心里還是覺得過意不去,輕輕地向水芝茵踏近了一步。「那個……你好好保重,我下回再來看你。」說完最後一段話,他自覺盡了義務,閃得比兔子還快。
周姨迅速關上門。
水芝茵還在呆。她面無表情地癱倒在地,無力的身軀深深掩埋在雪白的床單中。
到現在,她被強迫抽離的靈魂依然未回籠,但這不表示她毫無知覺。
林永杰的話她全听見了,他顫抖的語調她也發現了,她更注意到他躲避的視線……那一切的一切全化成鋼爪,狠狠刨刮著她的心。
「小姐,你還好吧?」周姨伸手把她扶起來。
她一句話也沒說。
周姨實在不是個稱職的看護,她的動作一點都不俐落,甚至是粗魯的。
她扶著水芝茵的步子東倒西歪,好幾次讓水芝茵摔在地上、撞到床柱,但水芝茵依然一聲不吭。
把人弄到床上後,周姨無力地撐著膝蓋狂喘。
「看護這行飯還真難吃,累死我了。」她自言自語著。不過盡避疲累,她還是沒忘記照顧水芝茵。
她從浴室端來冷水為水芝茵淨身,還幫水芝茵按摩,只是力道沒有抓得很準,一指下去,經常就是一記瘀痕。
往常,這些動作都會讓水芝茵痛苦申吟或高聲尖叫。
但周姨堅持會痛才有效,為了再次行走,水芝茵也只好忍耐,只是偶爾忍不住了,她會罵人。
可今天,任憑周姨怎麼折騰,她始終一聲不吭,好象……眼前的她只是具空殼子,一具無知無覺的空殼子。
周姨費了好大的功夫總算把她弄妥當了,心里想著,她沒哭大概就是沒事了,于是快樂地揮手準備走人。
「小姐,你還有沒有事?沒事我先去休息了。」
水芝茵輕輕地對她擺了擺手。
「小姐晚安。」
周姨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呼!」出了臥房,周遭沒了水芝茵的氣息,周姨這才猛然松下一口氣。她這個人沒什麼弱點,就怕人掉淚,幸好水芝茵沒哭,否則她還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才好。
「不過林少爺怎麼會這樣莽撞,不打一聲招呼就闖進來?」周姨皺了皺眉。「虧他之前還表現得文質彬彬,沒想到家教真差。」她一邊念、一邊走回客房,完全沒注意走廊底一條頎長的身影,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