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車走進工廠。
堡廠老板瞧見他,揚聲打了個招呼。「伊先生,又有新人偶要放啊?」
伊悔沒說話,只對他點點頭,就走進了工廠內部的倉庫。
這個地方是齊珞薰幫他找的,他也不知道她是怎樣找到這里,地方夠大、沒無聊人士問東問西、離家又近,足夠他寄放歷年來所制造的每一尊人偶。
他轉動鑰匙,打開倉庫的門,迎面,一陣舒適的暖風襲來。
這間倉庫早被他改裝得美輪美奐,不僅有中央空調、濕度調節,連燈光、布置都是一流的。
本來嘛!這是他「家人」居住的地方,怎能不妥善安排?
可是今天,他的造訪卻是一種背叛;他發過誓,不管面對如何困境,他都不會背棄「家人」、出售它們的,但……
想到齊珞薰下落不明,她可能正倒在某個山洞里等待救援,而搜救行動卻將停止,他無法忍受。
模著最近完成的一尊人偶,細滑的觸感是軟緞包著木棉制作所營造出的效果。只要緊緊抱住,他的體溫便會傳給它,漸漸地,它也會變得跟他一樣溫暖。
這是半年前他最得意的作品,一尊擁有人類體溫的人偶。
曾經,他抱著它睡了半月余,想像這是仍在世的母親對孩子最真誠的撫慰,睡眠也變得香甜。
但它終是被送進了倉庫,因為不管他跟它說多少話、為它做多少事,它都不會有所回應。
長久以來,會回應他的心、他的情的只有一個人——齊珞薰。
莫名地,環視著人偶的雙眼變得模糊。
不知幾時開始,他的眼被層層水霧所蒙蔽,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只能掩住唇,無奈地蹲去,向天吶喊滿心的淒涼。
他跟父親一樣是個背叛者,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出賣最親密的家人,他……為什麼?這是伊家人的宿命嗎?沒有貫徹心意的勇氣,最終唯有落得失意一生的下場。
但他沒有辦法,沒有其他的解決之道了。
抖著手,他掏出手機,撥打最常騷擾他家的藝廊主事者電話。
講定了價碼,他把所有的家人一起出賣;對方出了不錯的價碼,八百七十萬元。
應該滿意了,他的手藝得到那麼好的評價。
但他一點也不高興,茫茫然走進倉庫深處,他撫觸著每一尊人偶,父親、母親、爺爺、女乃女乃、大哥、二哥、小妹……
他的家人,從明天開始,它們再不屬於他了。
他又將變成孑然一身,孤獨無依。
是上天的注定嗎?這一生,他永遠不會有家人、永遠不會——
***
嚴鑼作夢也想不到,在他最旁徨無助的時候,向他伸出援手的竟然是他——伊悔。
他帶了大筆現金到日本,重新雇用搜索隊,搜查齊珞薰的行蹤,只是……
「伊悔,你這些錢是打哪兒來的?」他怕這小子發了失心瘋,去借高利貸就麻煩了。
伊悔一聲不吭,唯有蒼白的面容顯示出他焦躁、憂慮的情緒。
「伊悔。」嚴鑼又問了句。
他低下頭,好久,嗄啞的嗓音磨出喉。「……人偶……」
嚴鑼大吃一驚,他知道伊悔做的人偶在藝術界頗有好評,但他同樣清楚,那些人偶對伊悔而言,擁有無限崇高的地位。
他拿它們當家人看,豈止不賣,甚至連瞧都不隨便讓人瞧上一眼。然而現在為了齊珞薰,他,賣了它們!
如果伊侮心里有座天秤,這是否表示,他看齊珞薰比任何人、任何東西、包括他自己都更為重要?
嚴鑼頓覺心酸,在這關鍵時刻才察覺自己的心意,該是種悲哀吧?萬一齊珞薰已經身故,伊悔的後半生要如何過?
「我也要去。」突然,伊悔對著直升機駕駛說。
「伊悔!」嚴鑼原本想阻止他,但瞧見他眼底的執著,心軟了。「你小心點。」
他回頭,深深地望了嚴鑼一眼,頷首。「知道了。」
嚴鑼的眼眶紅了,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若非他多管閑事,跟師父多嘴伊悔和齊珞薰糾纏不清的情況,師父也不會為了讓齊珞薰厘清心情,接受日方邀請來參加這場武術觀摩會,之後一切的事情也都不會發生了。
「對不起,全是我的錯。」嗄啞的聲音,他無助地嘶吼。
再有一回,他絕對不會這樣干了。
天哪,請給他一個補償的機會吧!
伊悔拍拍他的肩。「我去了。」他走上直升機,迎向藍天。
不曉得齊珞薰在這片山林里的何處?之前日方搜救隊已做過地毯式搜索,沒找到人,大家都說沒希望了,但他不信,堅持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不在乎要花多少錢,反正,他已經把所有的「家人」都出賣了,他……像他這樣卑鄙的人,還有什麼資格跟人談未來幸福?
但齊珞薰有啊!她還如此年輕,有大把歲月可以拋擲,她不該死的。
他一定要找到她,只是……她在哪里?他又該往何處去尋人?
***
陽光透過綠葉的縫隙灑在齊珞薰的臉上,幾許灰影在上頭跳動,交織編結出一張陰霾的巨網,緊罩住年輕的生命,徒剩沮喪點綴人生。
她拖著一只腫脹、烏黑的腳,手持枯木,在泥地上拚命地挖著。
汗水沿著她蒼白的臉龐灑落地面,轉瞬間,為濕黏的土地所吸收,再不復見。
從來她就不喜歡園藝,從埋下種子,到發芽、成長、開花,得費多少時間,不是她這樣飛揚跳月兌的人所能忍受。
練武打拳,騎車干架,這般令人熱血沸騰的事,才合乎她的興趣。
她從不玩土,從來也不——
直到今天,第一次玩,想不到就是……為人挖墳。
地上那具冰冷的尸體一直到昨天還會不停地喊渴、喊熱、求她別丟下他、求她一定要帶他回家。
她一一答應了,但他卻等不及她履行諾言。
她拚命地想救他,在這漫無邊際的森林里,他是她唯一的同伴,盡避他也是害她淪落如此慘境的罪魁禍首,她還是真心希望他能活下來。
但他依然在半夜里死去了。
臨死前,他一直在喊冷,不管她給他加多少衣物,他都暖不起來。
其實早兩天前他的情況就很不對了,他吃壞了肚子,不停地水瀉,原本一個強壯的大男人迅速地衰弱下去,只剩下一把骨頭。
她知道他的情況很危急,拚命地在心里祈求救援隊能及時趕到,但……還是來不及了,他在十一點五十二分的時候咽下最後一口氣,就在她懷里。
「啊——」忍不住,她仰天長嘯。「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明明只是一場很普通的出游。
日方武術觀摩會的主辦者邀請與會人士春游,包了三輛游覽車,行經一處山坳,第一輛、第二輛車都順利通過,獨第三輛,在轉彎處莫名打滑,毫無預警地就這麼翻下山谷。
車子在山坡處翻了兩圈,最後掉落流經山谷的溪流邊。
她很幸運地被父兄護在懷里,只受了點輕傷。
隨後,大量溪水灌入車廂,她爬出車子,看見車子的油箱破裂,溪面上浮著一層黑色的油。
她嚇一跳,趕緊再爬入車廂,向大家宣告此一消息,並與幾個傷勢較輕的人一同將重傷者一一拖出。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她相信安然離去的那些人會為他們叫救護車,只要他們熬到救援隊來臨,又是光明燦爛的一天。
直到身邊這具尸體……好吧!這個男人在夕陽西下、夜幕低垂時,突然發瘋,說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緊張的氣氛,奔入森林。
她放心不下,起身追逐,企圖拉他回來,卻不巧同陷入黑暗的森林里;如今,他們的好運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