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閃進房間,上床睡覺。
她需要睡覺,不然明天會爬不起來。阿爸每次看她起床幫著弄豬肉,忙著擺攤做買賣,總心疼又自責地罵自己沒用。不過,陳明慧不怪阿爸,至少阿爸比媽媽好,阿爸雖然一天到晚髒話不離口,生氣就動粗,可從沒打罵過她,看見她衣服破了,粗手粗腳的阿爸就會拿針線幫她縫衣服。
阿爸是愛她的,陳明慧知道。媽媽才是虛情假意的那個人,老是讓阿爸傷心,陳明慧討厭媽媽。
而最近,陳明慧有一點睡不好。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常常想到蔣漢城。她討厭上課,討厭同學,這個世界她只愛阿爸。可是……蔣漢城呢?最近只要想到他,就會偷笑。自從蔣漢城說了什麼愛大蒜又喜歡她的話之後呢,同學都叫他「大蒜城」。
大蒜城?哈哈哈。現在陳明慧上學,不再孤單無聊。本來很無趣的學校,因為蔣漢城的便當,跟蔣漢城對她的喜歡,一切都不一樣了。
陳明慧心里,漸漸地喜歡蔣漢城。
每次想到蔣漢城脹紅臉孔大聲說喜歡她,就有一種甜潤的感受從陳明慧小小的早熟的心坎漫開,原來,充滿大蒜味被排擠的自己,也會有人喜歡,還是品學兼優的班長呢,陳明慧怎能不虛榮地竊喜呢?
這是陳明慧遇過最棒的事了,可惜,整樁事唯一不美的地方,就是自從蔣漢城告白後,喬娜英便拉攏班上女生們,更用力地排擠陳明慧。
女生們都敵視她、嫉妒她,而男生們則是取笑她,也取笑蔣漢城。
現在,她跟蔣漢城感情更好,互動更佳,因為他們好像獨立在同學之外,自成一個小柄度。他們更常膩在一起,形影不離。
陳明慧才不會因為喬娜英不爽就冷淡蔣漢城,哼,她偏要跟蔣漢城更好,氣死喬娜英。
蔣漢城喜歡畫畫,美勞課時,老師發圖畫紙,要大家畫出看過最喜歡的風景。蔣漢城畫了一叢椰子樹,藍色天空,金色沙灘,碧綠海洋。這是他記憶中最喜歡的景色。
「哇——不錯喔。」陳明慧看他用水彩筆這兒點點那兒描描,輕易地就畫出漂亮的風景。「這是哪里?」
「夏威夷的海邊。」
「你去過夏威夷?」
「我舅媽住那里,每年暑假,我們全家會到那里度假。」
「你這麼會畫,以後可以當畫家。」陳明慧說。
蔣漢城靦地笑了笑。「真的嗎?可是我不能當畫家。」
「為什麼?」
「我以後要當醫生,跟我爸爸一樣,我媽希望我當醫生。」
「你喜歡當醫生?」
蔣漢城聳聳肩。「我不知道。」
「你知道醫生要干嘛嗎?要動手術,要割開這個肚子啦腦子嗎?你不怕紅紅的血喔?」
「喂!」蔣漢城笑了。「干嘛講這麼恐怖?」
「當醫生很緊張連睡覺都沒時間,不能睡覺太辛苦了。」這是她的經驗談,能睡飽是天下問無敵幸福的事。這可是她的夢想呢!
「你又知道了。」
「電視里的醫生都這樣,手機要隨時開著,半夜接到電話就要拋下老婆孩子跑去救人,然後如果醫死人就會自責到精神崩潰——」
天啊,哪有這麼夸張?蔣漢城哈哈笑。
「所以當醫生很了不起啊,當英雄都是辛苦的。」他忍不住驕傲道,希望讓陳明慧更喜歡他。可惜陳明慧不像他媽媽對醫生那麼有感情,她對「英雄」兩字很冷感。
「我不喜歡醫生,不喜歡英雄,我以後絕不嫁醫生。」
一听陳明慧這樣說,蔣漢城可緊張了,好認真地慌了起來。「你不覺得嫁給醫生很好嗎?能賺很多錢,我媽說女生都喜歡醫生。像我爸爸,雖然當醫生很忙,可是我媽還是很快樂。」
「我不喜歡我的老公很忙,常常不在家,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重點又是睡覺。更重要的重點是,想到蔣漢城以後當醫生,跟她一樣每天睡不飽,太慘了,陳明慧覺得悶,不喜歡。
「不然呢?你喜歡我當畫家嗎?」蔣漢城問。
「喜歡啊。你很笨耶,當醫生哪里好了,要幫人開刀,那些紅紅的肉啊血啊一點都不美,你每天看心情會不好,加上沒時間睡,干嘛當醫生?聰明的人是不會想當醫生的。」
「你又知道了。」他哈哈笑。
「我就是知道。」她常幫阿爸腌豬肉,怎會不知道踫那些血腥的東西有多難受,那可不是什麼美麗畫面。想到蔣漢城要面對那樣的畫面,她就是不喜歡。
「你現在是畫什麼?」蔣漢城瞄向她的圖畫紙。
「畫便當。」
「你最美的風景是烤鰻魚,這是山葵……這是鹽酥龍蝦……這是煎蛋卷……這是之前給你吃的日本料理便當?」她畫得很爛,但隱約看出輪廓,
「就是啊。」陳明慧嘿嘿笑。「不像嗎?」
「便當是你看過最美的風景?」
「就是,美到我都流口水了。」
蔣漢城大笑,她太可愛了。
「喂,你這個山葵顏色太淡了,要這樣,加一點這種綠色,跟這個黑色一起調色——」他靠過去幫她搶救畫壞的山葵。他微笑著,心里暖暖的,他喜歡她最愛的風景,是他給她吃的便當。
唉,蔣漢城真希望給她的不只是便當,他希望還能帶她去看看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夏威夷沙灘。他有一種熱切的渴望,把她帶進他所有喜歡的景色里。如果陳明慧睡在夏威夷美麗的海灘,她一定會作美夢的。
陳明慧看他很快地把便當畫得更美了,她開心了。「你看,你畫的山葵好像是真的,你有畫畫的天分。」
「好像是。」他跟她靠得很近,瞄著綠綠的山葵。
陳明慧聞到他身上的香味。「你真好聞……」她羨慕他,他身上總是有干淨的香氣。
「我上學前都會洗澡,我媽規定的,她很愛干淨,她以前是護理長。」
「喔。」又是醫生,又是護理長,又愛干淨又香噴噴。陳明慧低下頭,不知為何臉有點燙。她知道自己不好聞,都是大蒜味,就算把自己洗得很干淨也沒用,家里都是大蒜。她過去對喬娜英跟同學的嘲笑不在乎,可是,為什麼現在漸漸在意蔣漢城是不是也聞到她的大蒜味?她悄悄挪開身子,拉開兩人距離。
蔣漢城注意到了,他又挪近一點,硬要跟她靠近。
「陳明慧……」
「干嘛?」
「我想到了——」
「想到什麼?」
「我可以又當醫生又當畫家。」
「厚?你是很怕我不嫁你嗎?」
蔣漢城臉紅了。「我以後帶你去夏威夷,那里比‘日本便當’漂亮多了。」
陳明慧又開心地笑了,自從跟他坐在一起,她上課比較不那麼愛睡,她比較常笑。
「你帶著我,你媽會不高興吧?她那麼愛干淨,不會喜歡我的大蒜味。」
「那有什麼關系,你喜歡我身上的味道嗎?我明天拿我家的沐浴乳送你,是德國的牌子,我們家都用那種沐浴乳,有一只海馬的標志。」
「進口的嗎?」她很想要,又別扭地裝酷說︰「可是我干嘛跟你洗一樣的沐浴乳?」
「有什麼關系?」
「很惡心。」
「哪里惡心?」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跟他洗一樣的沐浴乳,陳明慧的臉有點燙。「我……我早上很忙也沒時間洗澡啦,我還是不可能香噴噴,因為我家都是大蒜——」
「為什麼你家都是大蒜?」他對陳明慧好奇,現在和她熟悉,就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
然而陳明慧對這醫生兒子,家里又有個愛干淨的媽媽,忽然一向隱藏得很好的自卑感揚升起來。她自卑,那是從「越來越喜歡他」開始的。越在意越喜歡以後,就渴望隱藏自己種種的不完美。蔣漢城這一問,反而讓陳明慧苦惱了,她不想說她家是賣咸豬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