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讓你忙了整晚,之前還對你無禮。」現在想想,亂不好意思的,方才是被蕭華氣昏頭了,撩起過往不愉快的經驗,對他亂鬧情緒。
何淮安笑看著戴英霞。「我發現,你好像偉大到已經失去談戀愛的能力了。」
「什麼是愛情?真心真意走到最後,好像都沒好下場。」
他沒反駁,湊身過來推開車門,拍拍身旁空位。「進來陪我聊一會兒?」
戴英霞猶豫了一下,坐進車內。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他問戴英霞,想了解她對愛情的看法。
「我不知道愛情算什麼,一開始當然都很甜蜜,可是激情過後,了不起撐個三、四年,男人就膩了,再美麗的女人也變得像鹵肉飯那樣,可以解饑但不美麗刺激了。然後愛情剩下什麼?只剩兩人戀愛的這些年,甩不掉的回憶,可怕的佔據腦容量。如果要讓愛永保新鮮,當然也是有很多技巧,比方不讓男人完全掌握你,比方不住在一起,比方用一些手段讓自己隨時處在優勢,可是這樣又累又假。畢竟剛戀愛時,誰不想把整個心奉獻出去、整個人投入進去?只想對那個人好--」
「我覺得重點是每個人對愛情的態度,想要什麼樣的愛情質量。如果有共識,就能一直走下去,不會被牽著鼻子走。年輕時當然很容易因為沖動到處愛人,可是經過歲月洗煉,感動比沖動更難得。戴英霞,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樣的愛情嗎?如果照你說的,戀愛就要長長久久,永遠一起,那麼即使大家沒感覺,也要糾纏到老嗎?這就是幸福?」
「那麼你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樣的愛情?」戴英霞反問他。
何淮安看著前方,暗巷路燈照出一汪暈黃光影,飛螢在光中飛舞。他低聲道︰「在明朝有一位文人叫張岱,你听過嗎?」
「我知道。」為了消磨一個人的日子,為了那些流連深夜便利商店的時間,戴英霞讀過很多書,她知道張岱。
何淮安說︰「他寫過一篇‘湖心亭看雪’的文章,記錄某個雪夜的事。」
戴英霞乍喜。「湖心亭看雪,我讀過,在連續大雪三天的夜里,西湖鳥聲俱絕……」她愛這篇綺麗絕美的文章。
「深夜,天地因大雪白蒙,人們都躲進屋內,早早埋在被窩里避寒--」
「可是張岱忽然興起,想去湖心那座亭子看雪。」戴英霞接著說。
何淮安看著她,眼色炯亮,有覓得知音的感動。「所以他披上厚衣,喚來搖舟人,在漫天白雪,天地黑默的夜里,送他到湖心的亭子去,結果--」
「結果快到亭子時,赫然驚見有一童子正起燙酒,有人已先他一步,不畏寒冷,不顧大雪,深夜在那兒賞雪。那個人一看到張岱啊,跟他一樣驚訝。」
「是啊,張岱沒想到有人跟他一樣痴,一樣懂得情趣,肯冒大雪,到亭子賞雪。那個人熱情的招呼張岱,他們暢飲好酒,張岱開懷的干了三大杯告別。」
「雖然有點忘了原始文章,但是我記得這篇文寫得真美,雪夜里很美的奇遇。」
何淮安竟能背出整段文,他說︰「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獨往湖心亭看雪……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
「哈,我想起來了!」戴英霞接著吟︰「……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
何淮安接著說︰「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
戴英霞笑道︰「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他們相視而笑,因為彼此都知道都喜歡的文章而感動歡喜。深夜,他們坐在車廂里,在庸俗鬧攘的城市,黑夜的小小巷弄里,這兒沒有山、雪、湖,可是在一盞昏黃的路燈底,這份共鳴深深感動彼此。
戴英霞看著何淮安笑。「但是‘湖心亭看雪’,跟你的愛情有什麼關系?」
「如果在大雪夜,天地靜默,四下白茫。如果我失眠到湖心亭賞雪,到了卻發現亭子里有人,那個人與我有同樣雅興,我與她品嘗好酒、好茶,其賞白雪。當人們都怕冷畏寒,躲在被窩睡覺,我們倆卻與世隔絕地默默享受寒冷中看雪的感動。這是我要找的人,這就是我要的愛情。遠離世俗紛擾,相聚時只是快樂的一起吃喝,享受美景--」
戴英霞听得痴了,烏亮的眼瞳,怔怔打亮他。「那麼,你找到那個人了嗎?」
「也許吧。」他凝視戴英霞,他的意思寫在漆黑的眼眸底。
他熱情的注視,又害她臉頰發燙。她說︰「雖然你的愛情很美,但在實際生活中這里不下雪,也沒湖泊。有的只是忙碌紛擾的生活,每天忙得團團轉,上下班開大會,朝九晚五。為了愛情,放下一切顧慮跟喜歡的人喝燒酒,那不是簡單的事,更何況假如這個人還是敵方的人,這份愛可不能隨便發動,弄不好就不是普通的發情,是發瘋--我會很慘的。」
他哈哈笑。「為值得的人發瘋,有何不可。」
「不可,你看看樓上那位正在失心瘋的女人,慘兮兮。」
「是啊,听你方才跟她說的那些話,肯定你也是瘋過的。」他揶揄她。「我真羨慕能讓戴英霞發瘋愛上的那些男人。」
「拜托喔,那些害我發瘋的男人後來下場都沒多好喔。」戴英霞嘆息。「也是,哪個女人沒為愛瘋過?可是一旦失戀,那日子簡直是嘔心泣血,鬼哭神號,又喪心病狂的,什麼糟蹋作踐自己的事都使得出來,都不曉得自己有這麼多傷害自己的把戲,往後回憶起來,恨不得挖洞躲進去,丟臉死了。」
「但你現在活得很好啊,多麼美麗偉大。你應該要相信自己的眼光,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會讓你心動的,也許是真正適合的對象。」
「是嗎?」她笑了。「也許吧。」
「如果我不是敵方的人,你會想當那個跟我在湖心亭看雪的人嗎?」
「……也許。」她承認,她確實被他迷惑。
「那麼,你可以放棄工作,你還是可以在別的地方當個出色的秘書。」
戴英霞臉色一沉。「為什麼不是你放棄你的事業,把‘若谷’結束?」
「總要有一個人放棄。」
「所以放棄的是我不是你?因為我只是小秘書而你是大老板?」
何淮安就事論事。「我經營雜志社,我放棄會有很多人失業餓肚子,而你不是只能為曹復工作。英霞,我是從實際面考慮,如果你因為愛我失業,我還有能力好好照顧你--」說得很合理,可何淮安自己听著都有點心虛,他其實不太喜歡曹復依賴戴英霞的樣子,很不喜歡。
「呵。」戴英霞別過臉,開車門,下車,站在車窗旁看他,用一種冷漠的臉色打量他。「何先生,我不會為任何人放棄我的國度,即使是再偉大的人也一樣,辦不到。」一開始是放棄工作,接下來放棄主見,然後還要放棄多少東西?男人真自私。她湊近車窗,冰冷的目光瞅著他。「如果何淮安先生因為愛我而失業,我戴英霞一樣可以照顧他。」
「不要生氣,也不用這麼快拒絕我,考慮考慮,打電話給我--」
「我不打給你。」喀。關上車門,戴英霞轉身,上樓。
何淮安看她走得毫不遲疑,腳步決絕,瞬間他被巨大失落感淹沒,連自己都訝異,他這麼懂獨處,懂自得其樂,懂一個人生活的精彩,但,現在怎麼了?戴英霞一走,他孤獨起來?不安惶恐?他交過很多女朋友,唯有戴英霞,會讓他有想一直聊天下去的沖動,他可不是這麼多嘴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