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哈哈笑,走進房里。
經過她身旁時,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她剛洗完澡吧?他的心緊了一下,有點暈眩。是音樂?還是視線太暗?他覺得呼吸不順暢。
「這什麼音樂?」
「Evanescence的BringMeToLife。」
「好好的干麼听這種歌?感覺很痛苦……妳應該听快樂點的,個性才會比較開朗。」
她忽然笑了,雙手在背後握著門把,身體靠著門扉。她盯著他笑,彷佛他說了什麼可笑的事。
「笑什麼?」他問。
「難道你不痛苦?」她笑盈盈地,刺他。」你老爸跳樓,你不痛苦?」
她微笑著,看他臉一沈,黑眸燃起怒火。
「妳都這樣在別人的傷口撒鹽?」她像拿了針,在他冷不防時,刺他。
「反正你看起來一點也不痛苦。」
他揚起一眉,臉色鐵青。他不解,為何她攜帶這麼的大敵意,這麼的不友善?看她一臉笑意,他憤怒,心卻前所未有地被扯緊,向來平靜的情緒,罕見地被挑惹。
「現在,妳真的激怒我了。」他說。
「好極了,我最愛看人抓狂了。」她挑釁道。
他瞪視她,她穿著白色老鷹圖案的背心,果著骨感蒼白的瘦肩膀。一條黑色短褲,白皙細瘦的腿,看起來營養不良,像沒長大的孩子,但是這孩子對世界有強大的敵意。
那雙晶亮、時刻帶著敵意或惡意的眼楮,使她在昏暗的房間里,散發一股妖野氣息。好像她放身後的雙手,握著的不是門把而是刀柄,隨時都可以拿出來傷人。而她那輕佻,不懷好意的笑,像是渴望飲他的血。
他生氣,他流汗,他以為自己只是憤怒,但不知為何還有些緊張?
在她的目光中,他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妳……不應該挑釁妳的雇主。」
「是啊,我的雇主,我忘了自己的身分。」
「跟身分無關,妳不該嘲諷別人的傷口。」他嚴厲道。
她睜大眼楮,指著他的心。」那里,真的有傷口嗎?」
譚真明郁著臉。
她又問一次︰」有嗎?你會痛嗎?可是你看起來這麼平靜。」
她則是一直走不出傷痛,所以恨他這麼若無其事地叫她要開朗,要听快樂的歌什麼的,讓她忽然很不爽,他知道什麼?在經歷那些苦痛後,她應該擁有憂郁的資格吧?
他憑什麼跟她講經?
所以她也刺激他。
她感到不平,為什麼啊?大家都可以撇下傷痛,過得很好,他們是怎樣辦到的?高青梅傷了人還可以享受她的人生,譚真明也是,可以活得依然瀟灑,只有她辦不到,她就是開心不起來,這也有錯嗎?
譚真明本來想狠狠罵她,卻在她嘲諷的冷笑里,感覺到深沈的悲哀。
結果他只是輕聲問︰」為什麼,我覺得妳對我很有敵意?」
「干脆說我對整個世界都有敵意。」
「所以才在右肩刺那個字?」
她的右肩刺著一行血色的英文小字——Hate。
「恨,是我活力的泉源。」她夸張地閉上眼,吸口氣。」一听到這個字,我就非常興奮。」
譚真明又氣又想笑,出來做生意,與他往來的人何其多,這是第一次,有人讓他沒轍。人們都說,他是個有辦法的人,商業報紙周刊,贊他膽識過人,無論多大危機都可安然挺過,是泰山崩于前而能面不改色的強者,只有譚真明心里明白,他其實也多愁善感,也膽小害怕。父親自殺那晚,他回家,鎖了門,痛哭到天亮。是命運逼他挺身做人,硬著身子骨捱過去。不是他有本事,是他不得不而漸漸磨出本事。豈料,這女子,竟一針見血,挑破他的舊傷口,只因為他沒有自憐自艾,他看起來很好。
「莫燕甄,妳是吸血鬼吧?」和她講理不管用,干脆打哈哈。
「吸血鬼?」這話從比她穩重的譚真明嘴里說出,令她驚住,以為听錯。
「妳說恨是妳活力泉源,說完又深吸口氣,感覺像恨不得咬誰脖子喝人血液……現在,我為我的處境擔憂。」
「說不定我真的是,你怕嗎?」說著,她掩上房門,等于將他關在房里了。她這兩天心情惡劣,講話更沖,他來得不是時候。
「妳讓我很有壓力。」
「請放心——」莫燕甄走到牆角坐下,看著他。」我還沒膽子打老板。」
「真是……」他笑。」真狂的口氣。」
「難道你不知道有才華的人都很狂傲嗎?」
「很好,妳倒是說說,有才華的人除了像妳這麼難相處,又狂傲,還有什麼我該注意的?」
「有的時候還很憤世嫉俗,因為這個世間讓她不爽。」
「听妳這麼說,如果妳突然拿煙出來抽,或是在這里酗酒,我也不會太意外了。」
「希望你不介意我呼麻。」
「妳抽大麻?」他駭嚷。
欸?真嚇到他了?她格格笑,身子一軟,靠著牆,忽柔若無骨似只懶貓,咧嘴憨笑。
譚真明看著,瞇起眼楮,怎麼剛剛還張牙舞爪,現在卻天真如孩子?他發現他無法對莫燕甄發飆,即使她一直對他沒禮貌。譚真明還發現每次和她相處時,他的情緒總被她左右,起伏跌宕,全不能自已。
他一向很自制,現在卻覺得有一種失控感。
當她軟綿綿地貼著牆壁笑,當她笑得那麼孩子氣,彷佛很需要他保護。
她笑道︰」放心,我很上道的,我不會在你的地盤鬧事。」
「但妳常一副打算鬧事的模樣,讓我很不放心。」
「你知道有才華的人……」
「是是是,有才華的很傲慢愛搗亂很不乖,是吧?」
「嘿。」她亮著眼楮笑。
看著她熠熠發亮的眼,他懷疑會不會是自己的眼楮在發亮?為什麼她身上好像有光?她又不是螢火蟲;為什麼全身都是刺的莫燕甄,忽然又像渾身裹了糖粉?
他斂住笑意,移開視線,去瞧著角落那盞小燈,一邊勸慰自己,這錯亂的感覺全是燈太暗的關系。
莫燕甄說︰」譚先生,除非你先惹我生氣,否則我保證我會很安分。還有,我不會呼麻,」她從褲子口袋模出煙盒。」只有偶爾心煩的時候,抽點煙。」擦亮火柴,她點燃香煙,吹熄,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忘了跟你道謝,謝啦,這地方不錯。」
譚真明問︰」同事呢?」
「同事爛透了。」
他又被她惹笑了。」他們做了什麼事,讓妳有這種感覺?」
「算了,懶得提,亂沒新意。」不就老鳥欺負菜鳥這種鳥事嗎?習慣就好,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飯吃。
「是不是被欺負了?」
「哈,哈,哈。」
「哈哈哈是?」
「我不欺負他們就阿彌陀佛了。」
他不傻,他猜她是受了委屈,但她說得好像她才是壞蛋。她噴出一朵朵煙花,譚真明過來,在她面前蹲下。
「抽煙對身體不好。」他笑著,像對一只個性乖張的貓兒循循善誘。
「不好的事太多,不只抽煙這一項。」
「妳的人生觀很灰暗。」
「對,耍灰暗是我的特色。」
「跟妳聊天真有趣。」譚真明困惑,他今晚廢話很多。他坐下問道︰」妳適應得如何?我的員工怎麼樣?」
「雇用他們的人是你,我沒權利評斷,也不想。」卷入這些是非沒好處,老板愛用誰是老板的事,她懶得出意見。
「只是想听听妳的看法。」
「那麼我就坦白說吧。」莫燕甄捻了香煙,湊到他面前。」我連他們的名字都沒記住……人都認不得,所以沒啥好跟你說的。」
「但是大家對妳還滿有意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