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露從沒見過被這樣寵愛著的女人,她像闖入了洋女圭女圭的房間。夢幻,甜美的小天地。遺憾的是,江小姐對這些愛寵,無動于衷,面色冷寂。
江小姐,是植物人。
看得出是一個被深深厚愛著的植物人。
「我要替她做經絡按摩,你可以先到處逛逛,或是坐著等我。」
「我坐著等你。」花露露在桌前椅子坐下,靜靜看楚天馳按摩江小姐。
他小心翻弄她枯瘦的身體,檢視每一條經絡的狀況,可憐的江小姐,瘦得皮包骨,面無血色,鼻子插著胃管,當楚天馳按她的大腿,微掀被子,花露露注意到她包著紙尿布。
楚天馳小心處理著江小姐,江小姐在過程中只是睜著空洞的大眼。
花露露看得出這個人的靈魂已經走遠,只剩軀殼在世間。
然而在楚天馳的搓揉指壓下,她氣色明顯紅潤很多,原本僵硬的身體,好像也柔軟了。
花露露看著,很感動,連植物人都喜歡被按摩。
「好了。」療程結束,楚天馳替江小姐蓋好被子,轉身,看著花露露。
她安坐著,對他微笑,面對植物人,她的表現很平常,沒有不安或恐懼,依然很自在著,這使他暗暗驚訝。
「我們可以走了。」他說。
「好啊。」她跳起來,拍拍褲子,隨他離開套房。
「你不怕?」他問。他們徒步下山,夕光映著山路,兩旁大樹娑娑地響著,搖曳著,回應風的。
「有什麼好怕?」她腳步很輕快。「我真開心。」
「開心?」
「來台北後,看到的都是房子跟馬路,又吵又擠,這里真好,像我在尼泊爾住的地方,好多樹啊,空氣又新鮮。」她走路蹦蹦跳跳地,反應著愉悅的心情。
楚天馳發現她真的很開心,一臉歡樂,完全不被剛剛的植物人影響。
「我想把鞋子月兌了,要踏著山路喔。哇……舒服。」她真把鞋子踢掉,拎在手上。
他笑看著,他想,如果她因為太開心而開始跳舞,他也不會太意外,她就是有那種到哪都很自在的本事。
「啊,你看。」忽然,她眼楮被一朵白的山茶花吸引。「花開了啊。」湊近,嗅著,眼色含笑,與花凝視。「多美,真漂亮啊。」忘了他在等,她貪看花兒,舍不得移動腳步,他只好靜靜等她看個夠。
因為她這樣麼放松,他也變得懶洋洋。貪看她的可愛模樣,看她用指尖撫了撫花瓣,像逗弄它。又拿臉貼近花瓣,閉上眼,讓花瓣吻她的臉。
「你跟這朵花戀愛了嗎?」他笑問。
不理他的揶揄,她閉著眼楮,笑咪咪,喜歡柔軟花瓣,觸著臉邊的感覺。然後,有點孩子氣地說︰「這朵花愛上我了。」
「我想沒有,你少臭美。」他故意唱反調。
「那你過來問它,明明有。」
「嗟。」他失笑,幼稚的女孩。可是,又心悸,深深注視她。凝視白茶花偎著花露露臉邊的模樣,花好像真的開得更燦爛,和閉目微笑的花露露相輝映,他們都一樣,在大自然中閃耀著自己天生的光芒。
「你也來看啊!」她睜開眼,朝他招手。他走近了,她聞到了,花的芬芳中,混雜他的男性氣息,一種令她迷亂的雄性氣味,剛強,略帶刺激。唉,還是好喜歡他啊,真慘。好迷他,迷戀到即使知道他有女朋友,即使覺得再去喜歡他好像不道德,還是很想挨近他。
楚天馳揉模吻過她臉的花瓣,低笑道︰「真好笑。」
「好笑什麼?」
「好笑我竟然站在這里模一朵花。」
「你應該多欣賞這些美麗的植物,你太悲傷了。」
「誰說的?是你想太多。」他反駁。
「是你的身體說的。」她說︰「剛認識時,你不是讓我按摩嗎?一踫到你的皮膚,你身體就很自然將我的力量反彈回去,你無法接受別人給你溫柔,你很抗拒,很封閉,身體很僵硬。」如果不是趁他喝醉,根本不可能好好按摩他的身體。
「哦,可能是我健身過度,肌肉養得太好,所以才會反彈你的力道。」拒絕承認脆弱,他玩笑道。
她大笑。「我講的硬才不是肌肉的硬,你應該常常敞開心胸,你女朋友呢?她不嫌你悶嗎?你在她面前也這麼封閉嗎?」
「我不知道,至少沒嫌過我這個。」他想了想,問她︰「我以為你看到植物人會嚇到,或是覺得恐怖。有些按摩師,會拒絕處理重病的人,擔心病氣互相傳遞,連靠近都不願意……你的表現平靜得讓我很意外。」
「會嗎?我覺得那個江小姐很幸福。」
「幸福?」
「當然啊,尼泊爾是很窮的國家,常有暴動,政局又不穩定,暴亂起來常會死很多人。因為槍傷或暴動受傷的人太多了,有時尸體沒錢安葬,隨便丟到山里。也有重傷的,沒資源救,忍著疼痛,慢慢等死。可是那位江小姐被照顧得那麼好,住在那麼溫暖的地方,雖然成為植物人很可憐,但是我覺得植物人還能被這樣照顧,真的很幸福。」
他好驚訝,他們看見同一件事,感觸這麼不同。他眼色,變得異常溫柔。
「你有一雙和別人不一樣的眼楮。」
「喔?」
「有這樣一雙眼楮,誰也沒有能力讓你傷心吧。」
「什麼意思?」她不明白,歪著臉,眯起眼,有些困惑地望著他。因為他忽然用很溫柔表情跟她講話。
「花露露。」
「嗯?」她心莫名擰緊了,她有預感,他要說的不是會讓她高興的話。
山林午後,寧靜祥和。她暗暗祈禱,不要讓她听見討厭的話,不要破壞了這樣美好的時分。
楚天馳被樹的暗影籠罩,暗影中,他的面色更陰郁。而她,佇立在光的那端,沐浴在明媚的夕光中。夕陽在她身後天空閃耀,那麼光亮,刺著他眼眸。
「江小姐就是我的女朋友。」他說。
罷剛,她才很自大的說,看多受苦受難的人了,所以面對植物人,她不怕也不難過。現在,卻一陣劇烈心痛,痛到快不能呼吸。
楚天馳表現得很平靜,那麻木的神態,近乎冷漠。那臉色,就好像被人拿刀反覆插過幾次後,早已經痛到麻痹,心灰意冷的臉色。
他繼續說︰「八年前某個深夜,我騎車接她回家,半路出了車禍,她頭顱破裂,腦神經受損,從此變成植物人。」
她听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像被揍一拳,太震撼,只能呆怔著。
他不帶感情地繼續說︰「她是獨生女,家境很不好,我答應她爸媽會獨身一輩子,會永遠愛她照顧她,這是我應該要扛起的責任。」
楚天馳看她嘴唇微顫,仿彿想說什麼安慰他,卻梗住說不出來。但是從她泛紅的眼眶,他已經感受到她的心意。
他苦笑道︰「你是個好女孩,我承認我喜歡你,不對,不只喜歡。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我已經失去愛人的資格,我也不能拋下婉如,和誰戀愛。」
八年?!
花露露戰栗地想著,八年的內疚自責和贖罪,他確實有憤世嫉俗的資格,有唾棄神的籌碼。
忽然她明白了,眼前這男人,不是冷酷無情,反而是太深情。那是意外,他卻自責地,犧牲所有的幸福,扛起這沉重的負擔。
眼淚潸潸而落,她哭了。
他凜眸,拭去她的淚痕。然後像哄小孩的口氣,好溫柔地說︰「別哭啊。」
她低頭,狠狠啜泣,非常非常沮喪。明白他為何抗拒溫柔,對世界充滿敵意,為何眼中有滄桑,眉眼間化不開的憂郁,為何身體像岩石堅硬,反抗誰的撫觸。他的心讓不幸給綁架了,罪惡感像只鬼,日夜追緝他。他怕接受任何關懷,只因為稍稍一軟化,他可能就會質疑起扛著的責任,他可能會想拋下那可憐的女人,去抓緊他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