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天馳經絡理療診所,楚天馳是遠近馳名的經絡師。每天早上八點,就有人來排隊看診。巴南是楚天馳的師父,已經退休,只負責發號碼牌,靠徒弟養,閑得很。
「喂!我的明月師妹在,你這樣跟我說話,有沒有把師父看在眼里?」被徒弟罵了,巴南很不爽。
「躺在這里很難看。」
「難看?嘖嘖嘖,這你就淺了,是你的眼楮有分別,不然躺著跟站著都很美……」
「我今天心情很不爽,你不要跟我講經。」
「臭小子你哪天心情爽?」
「對,我昨天不爽,但,今天更不爽!」
「那我也沒辦法,你不爽你的,我跟師妹約會我們的,你的不爽不要影響到我的爽OK?」
「愛躺隨便你,但是不準吸煙。」
「做徒弟的,怎麼可以命令師父?」巴南又掏出一根煙,點燃。「偏要吸,怎樣?怎樣我是你師父。」
不怎樣,師父最大,誰教當初學功夫是上過香的。楚天馳沒轍,只好撂狠話︰「得肺癌別叫我照顧。」
「誰希罕你顧!」巴南吼他。
「一號進來!」楚天馳吼病人,大步走進診間,砰,關門。
「哼哼哼,拿我沒轍吧。」巴南硬要在師妹面前耍威風。
「你這個徒弟,每回見到,好像脾氣又更壞了些,但病人還是很多。」
「讓你看笑話了,唉,我收錯徒弟了……虧我還把畢生絕學傳給他,連整脊這麼艱深的功夫都教他。」
「但是病人這麼多,應該是有兩下子的。」花明月笑道。
三十幾年前,明月跟巴南拜師在已故中醫師高弘門下,學經絡穴道理療。花明月後來迷上瑜伽靜心,放棄經絡,自創靜心按摩。師父氣得將她逐出師門,爾後因某些原因,遠離台灣,定居尼泊爾。輾轉一段時日,花明月偶爾回台灣短暫居留,巴南才知道她在尼泊爾生了一個女兒。沒人知道她和誰有過韻事,花明月也從來不提,每次她都獨自回台,也從不把女兒帶在身旁。
巴南心疼師妹,想她未婚生子,一定是受了感情的傷。但每年見面,她都開開心心,活得神采飛揚。巴南這才發現,受情傷的是自己。所謂情傷,還得當事人感覺受傷了才算。像明月,懷孕生子,沒男人依靠,還活得很開心,哪有什麼傷害在?礙于師父的感受,在師父生前,巴南只能偷偷和師妹聯系。其實,他不在乎經絡理療跟靜心按摩哪個好,對他來說,只要能常見到師妹,那就是最好的。今年他決定跟師妹回尼泊爾,要在那里定居。師妹也答應了,戀情修得正果,巴南開心極了。
臨走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
「你听听看,那臭小子很變態。」巴南指了指診間。
花明月豎耳听,哦,哈哈笑。師兄的好徒兒,是在治病還是在殺人?
診間傳來男人申吟︰「輕點,輕點啊,我這個穴道很痛啊!」
楚天馳懶洋洋問︰「輕一點?這樣嗎?」
「杠──」申吟變怒吼。
看樣子,楚天馳非但沒輕一點,反而更用力。
「肝俞穴痛成這樣,再喝酒啊,救也是白救,王八一個!」
「你怎麼罵人?我是你老主顧欸,哇杠∼∼」
「好,下一位!」懶得理唉唉叫的老主顧,楚天馳趕他走。換九十公斤的大嬸進去,一進去馬上被轟。「又是你,我懶得看你,叫你減肥你給我吃更胖了,回去等爆血管,吃吃吃,吃死算了。」
「大師先別罵我啊,我七天沒上大號,拜托幫我……」
「趴下,別動,笨蛋,我叫你別動!」
一陣沉默,然後……
巴南和明月還有一大群病人全望著診間,對里邊的靜默感到好奇,突然,啊的慘叫。接著,龐然大物沖出診間,往廁所咚咚咚奔去。
「好神啊,我終于有∼∼感∼∼覺∼∼了……」
楚天馳吼。「下一位!」
下一位是個瘦弱慘白的少年,他顫抖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進去診間,立刻被楚天馳罵──
「又是你,葉嘉明你又熬夜上網對不對!楮明穴都凸出來了,那麼想瞎,直接把你戳瞎!」
「啊∼∼」少年慘叫。
嗯,就這樣,這就是天馳診所平日里的狀態。病人慘號不絕,楚天馳是辱罵不停。不明所以的人,真以為楚天馳是虐待狂,這些病人是被虐狂,都乖乖排隊等著給他修理。
花明月听得興致盎然,揶揄巴南︰「你徒弟每天吃炸藥嗎?」
「今天還算好了,上次他把一個病人踢出診間,差點被人家告傷害。人家說醫者父母心,視病如親,這些話對里面那個混蛋來說全是屁。那混球沒耐性沒愛心,我愧對我師父啊,教出這麼沒醫德的經絡師。」
「別這麼想,病人這麼捧場,可見是有幫助到他們,你徒弟很厲害。」
「我就希望他脾氣改一改,那樣再配上我傳給他的技術,就十全十美了,我死也瞑目了……奇怪了……」巴南看看牆上時鐘。「你女兒剛剛不是打電話來說已經到巷口了,怎麼還沒到?巷口走到巷尾……要……一個小時?是不是迷路?」就一條直巷,是怎麼迷路的?
花明月一點都不擔心。「晚一個小時很正常,她常走著走著就忘了時間,我們在那邊是不看時間的……喔,瞧,早就到了,不就站在門口嗎?」她指向巴南身後。
巴南回身,看見少女就站在玄關,也不知那樣站多久,都不吭聲。
少女右肩背著一把紫色雕花紋的西塔琴,左手拎著彩繪棉布包,正看著他們,雙眼黑露露,清靈剔透,非常純淨。
巴南震驚。「你就是花露露?來多久了?怎麼不出聲?」
花露露軟綿綿地說︰「因為你們在講話,所以等你們講完再說話啊。」她也不急著插嘴,就靜靜等,超有耐性。
巴南哈哈笑。「是喔,真有禮貌,你快進來,歡迎啊。」
花明月跟女兒介紹︰「這個就是媽常跟你說的南叔。」
「南叔好。」花露露慢吞吞走過來,寬版紫色燈籠褲,松軟軟沿路拖進來,雙足蹬著瓖塑膠寶石的涼鞋,反射著日光,的柔白小指沾了一點泥巴,仿佛剛剛才流浪回來。
注意到女兒腳上的泥巴,花明月問︰「溜去哪了,剛剛不是已經到巷口了?」
「有只貓對我叫,我就去追它,追到後面的公園去了。」
「哦,然後呢?」
「然後發現花園池塘的魚超大只,所以看了一會兒。」
「嗯,接著呢?」
「接著竟然爬來了一只大烏龜,爬上石頭曬太陽,伸長脖子,看著遠方,還翹高一只後腳,實在很呆,哈哈哈,好好笑!」
「喔,再然後呢?」
「看到那只大烏龜,我忽然想到了……啊……你們在等我欸,呵呵呵呵呵……我就來了。」花露露笑呵呵。
「真是好不容易啊,乖女兒,呵呵呵呵呵……」花明月也笑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你們都這樣聊天的?我服了你們,住在尼泊爾就會變成這樣嗎?這種對話放在台北,還滿白痴的。」巴南也哈哈笑。
花露露雙手合掌,低頭躬身,對南叔做個祝福手勢,以尼泊爾話招呼︰「NaMaSiDe……南叔好,你以後要跟我們去尼泊爾對吧?那里很棒喔。」
巴南打量少女,她眼色很亮,沒有剛認識陌生人的尷尬或防備,黑眼珠骨碌碌地和他對望,散發慵懶恬靜的氣質。他覺得好像看見了一朵來自深山里的花,甚至聞到真實的芬芳。這女孩一看就很舒服,大概因為她很放松,不像都市人緊張兮兮,雖然第一次見面,雖然第一次來台北,她渾身卻流露著對他對這陌生環境全然的信任。這一種近乎孩童般絕對的信任,令她從頭到腳,綻放奇異的光輝……這種完全敞開來的信任,令巴南突然想哭。果然是他心愛的明月師妹生的女兒,這麼獨特,這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