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女生都那麼愛情人衫啦情人對表啦,不覺得惡心?」他取笑。
她白他一眼。「這是我們很相愛的證明!」
「證明給誰看?」
「向可能喜歡你的女人示威,讓大家知道這個人和這個人在一起,妳們不要想勾引他喔。」
黎祖馴哈哈笑。
她也笑,在柔黃的燈下,看她的笑容,從甜美逐漸蒼白……漸漸那笑容消失,換成痛楚的表情。
「怎麼了?」
「好痛!」她忽地趴在桌上,左手往右肩膀模。
黎祖馴湊身,掀開小君的外衫,他目光一凜,心髒駭得差點停住。她的右肩膀,插塞著一塊尖石,坎進肉里,血被堵住,流不出來,傷口附近皮膚發紅浮腫。有一女客經過看見,嚇得倒抽口氣,惹來旁人注目,紛紛驚呼。
小君顯然也被這傷口嚇呆了,傻望著右肩窩,臉色慘白,只傻著也不吭聲了。
黎祖馴繞過桌子,抱起小君,就往外沖,攔車趕去醫院。
急診處,黎祖馴將小君放在診療台上。
小君痛得面無血色,緊抓著祖馴的手。車禍時她只是覺得右肩膀麻,誰知是這麼大的傷口,現在痛極了。
醫師先打過破傷風針。「要立刻幫她動個手術,把石頭取出來。」醫生囑咐護士準備器械,要黎祖馴填寫資料。
黎祖馴剛拿筆填寫,听見身後小君大聲焦急地問醫生--
「有沒有傷到骨頭?會不會影響我彈鋼琴?」
醫生安撫她︰「別緊張,只是個小手術。妳是音樂系的學生啊?」
小君愣住,不……她在麥當勞打工,很久沒彈鋼琴了。一下子,她眼色黯然了。像憑空一個扒子,扒開那因為熱戀,因為急切地想抓住這份愛情,而被她拋下忽略擺平了的,那某部分熱愛音樂的自己。她甘願化成影子追隨黎祖馴一生,可是當危急時,她竟下意識地想知道她還有沒有追求理想的權利。
她一時失神,然後看見身邊,黎祖馴僵硬的背脊,以及從那沈默的背脊透露出來的郁悶。糟,她臉色微變,他都听見了?
黎祖馴听得一清二楚,他正一筆一畫逐項填寫手術同意書,填上他的名,填上他的電話,填上他跟患者的關系,這一欄,他停了一會兒,寫上「朋友」。
這一場意外,將兩人從浪漫雲端,摔回真實世界。好像有一只隱形的鉤子,挑開了黎祖馴跟小君同居後,那一直潛藏在他心底某部分疑慮。他原以為只要兩人幸福著,這原本他就擔心著的問題總會煙消雲散,他原以為就如小君說的,他只要陪在小君身邊,那就是她所謂的最大的幸福了。
這剎那,黎祖馴明白,因為愛情,他也變得天真了,像小君那麼天真了,他竟然相信現實是可以丟在一旁。在三個多月甜蜜到不象話的相處後,忽然現實如鉤,就這麼殘酷,又血淋淋地逼他必須面對這逃避著的問題。
忽然小君覺得自己沒更成熟,好像還更幼稚了;忽然黎祖馴覺得自己很渺小,不該束縛她。兩人都有些被震撼住,尤其是黎祖馴,小君急切問醫師的話,如一盆冷水潑下,把他一下子澆醒。
終究她心里希望的,跟目前因為愛他而做的,背道而馳,為什麼要委屈她自己?強裝很幸福?終究有部分她?滿足,那是他再怎麼努力,暫時也沒辦法照顧到的部分……瞬間像有大石重壓他的胸口,郁悶,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她是想繼續深造去留學,卻為他犧牲理想,這應該嗎?
醫生動個小手術,把石塊取出,縫合傷口,清潔包扎,約好回診時間,他們搭計程車回百穗旅館。
在車上,司機好熱情地跟他們招呼。「妳的手是怎麼了?」
小君說︰「摔車。」
「騎車要小心。」司機勸她,然後虧他們︰「這麼年輕就去旅館,不好吧?哈哈哈……但是我觀念很OPEN的,年輕人嘛兩情相悅有什麼關系,誰沒有談過戀愛,你們說是不是咧?哈哈哈哈哈……」
司機一個勁哈哈笑,笑半天,發現只有他在哈哈哈,尷尬了,閉上嘴。感覺身後有強烈冷氣團,氣氛好差喔,這兩個人在嘔氣嗎?
他們表情僵硬,眼神回避著對方。一個往左邊車窗望,一個往右邊車窗看。
小君尷尬,又懊惱,又心虛。從醫院離開後,黎祖馴神情陰郁,雖然沒說什麼,但她能感覺到他情緒低迷。不用問,她也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剛剛當知道乎受傷時,長年被母親教導要保護手的觀念,一下子蹦上腦袋,人就緊張得沖口問出來了,連她自己也嚇一大跳,為什麼會這麼反應?難道她對自己的心還不夠清楚嗎?
他問,「痛嗎?」
她答︰「不痛。」
兩人的對白,索然無味,意興闌珊,都有些像是在應景的。擋風玻璃外是暗黑墨色的夜晚,馬路空蕩,冷清。
她又說︰「真是的……我都不知道我受傷了,笨死了,還好有你陪著我上醫院。」
「是啊。」但我不能供妳留學深造,不能走妳光明前程的跳板,反而可能是這路途上的絆腳石。黎祖馴心里滿滿的問號,氣氛冷掉,然後一陣長長的沈默。
車廂搖晃,司機開著音響,播放台語老歌「山頂上的黑狗兄」,這熱鬧的歌曲,拚不過他們間的氣氛。這不是冷戰,不是誰開口求饒就能擺平。這不是感情生變,沒辦法大家挑明說清楚就解決。這是一種詭異的,暗潮洶涌的,曖昧不明的氣氛,這是某件事讓大家耿耿于懷又不好沖口而出,怕傷害彼此,怕徒增尷尬,于是只能悶在心里。越是不去踫觸那個尖銳的話題,彼此的氣氛就越僵。
他又問︰「妳會不會餓?」
「不會。」
「那直接回去了?」
「好。」
「明天我幫妳請假,妳好好睡。」
「嗯。」
低迷的氣氛一直延續到2503房,他們身心俱疲,被自己的問題煎熬著,那麼多疑慮跟掙扎,卻都梗在心里,看著對方,說不出口。
他們很早就上床睡。
餅去,黎祖馴在2503的每個夜晚,總忍耐著,除了不真正佔有她,擁抱親吻這是每晚一定會的,他雙手熟悉她身體的每個部位,他已經習慣抱著她的腰入眠。
但今晚,他們背對背,兩人的眼楮,都睜開著。房間昏暗,外邊街燈的光和汽車馳過的影子,在天花板,在牆壁上,搖曳著閃動著。而無聲的哀傷,如一席毯子,悄悄地覆蓋他們,令他們呼吸沉重,心情很悶。
黎祖馴僵著身,盯著牆,腦袋不斷浮現小君在麥當勞工作的身影。她不該只是個餐飲店的小職員,就算她現在笑得那麼燦爛,但難保不會有一天這笑容慘澹了,她年華老去,難道未來就葬送在這一次的愛情里?
都是因為他,她走不開跑不遠,她就算還對鋼琴有理想,也會為了他拋棄。這份愛多麼讓他感動,同時又讓他跟小君都很辛苦。
他一直沒告訴小君,這段時日他已經在為兩個人的未來計劃了,他學做生意,學古物鑒定,他默默努力著,想早點給她好日子過,假使事業順利,他就娶她,好好照顧她一輩子。可是,誰知道他的成就能到什麼地步呢?她要這樣等多久?
「睡了嗎?」小君問。
「還沒。」
「你在不高興嗎?」終于她還是問出口了,這沈悶的氣氛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了。
「沒有。」他說,但聲音听起來好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