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香漫無目地立著,冷著一張臉,也抿著凍紫了的唇。微生看著她眼角不停淌下的淚,像傷心的小河一般,便忘了打在自己身上的雨。
他故意以輕松的口吻問她︰「你急著要上哪啊?要不,我去給你找把傘來,你先歇歇行麼?」她越安靜,他越心慌。
樂香听了,走得更急,像是要逃避他。
微生也加快腳步,還是死皮賴臉陪著她淋雨。唉,從不知自己也會有這麼低聲下氣的時候,敢情這愛樂香真是他克星?長臂仍擋在她頂上,卻攔不住急落的雨,把她淋得濕透。
他好說歹說,難得不發脾氣。「我的姑女乃女乃,你這樣走下去,風吹雨打的,肯定要著風寒了,你到底在生誰的氣,還是誰欺負你了?我白微生啥都多,朋友多銀子多,跑腿的更多,你爺爺我去幫你出這口氣,你行行好,說句話行麼?」
兩人身子濕透,寒冷的雨水滲進裳底的肌膚,樂香身子單薄,不禁打了個哆嗦,又打了個噴嚏。
微生怪嚷︰「唉呀呀,你看你,難病了。」
「微生……」終于開口,微生立時停步,附耳傾听。但見她低垂眼楮,濡濕的長睫傷心地顫動著,只望著地上髒了的繡鞋,久久才擠出一句︰「我的鞋濕了。」
「姑女乃女乃,我買一百雙給你。」真冷啊。她可不可以快些和他去躲雨?
「微生……」樂香還是低垂著臉,小乎忽然握得好緊,像在賭氣似地。「我好氣……」
「氣什麼?」只要不是氣我就好!微生追問。
「氣老天爺。」她說。明明給她好運,卻又忽然打雷閃電。樂香清楚,清水大師闖禍,很快地消息就會傳遍雨維城,他們這婚事成不了。什麼八字不配?什麼相生相克?一草一木,憑什麼要讓生辰掌控?她不甘心,她惱、她氣!
微生听了失笑,放柔嗓音。「你氣老天爺?很好——」他忽然大吼。「我跟老天爺還結仇哩!」猛然仰頭,指著老天狠狠放話。「媽的,你這個什麼爺的給我听好,咱沒帶傘你偏下大雨,安計麼心眼啊你,了不起啊你?會下雨狂啊?」
樂香不禁笑了。微生注意到,忙抓住她肩膀。
「有了,會笑就行了。」他急問。「還氣什麼?我幫你罵,別哭了,高興了就和我去躲雨,你看你,一身濕的,臉都凍得發白了。」
可是她的笑只一瞬,神色黯然,憂郁地抿著唇、「微生……你信命運麼?」
「信個屁!」微生爽快道。「別忘了我被那個迷信的娘整得多慘。」
樂香終于抬首正色看他,那盈滿淚的眼楮叫他心都碎了。他喜歡她會笑的眼楮,他不喜歡這樣傷心的眼楮。他會不知所措,他會跟著難過,好像這樣看她傷心,自己都要難堪。
樂香定定望住他,低聲一句︰「我不嫁了,微生。」這事白夫人知道了,絕不會善了,恐怕還會給「永福」帶來災難。
樂香忽然這麼一句,這會兒……倒換微生傻了,說不出話。
只听雨嘩嘩打在他們身上,打落他們身畔。街上水花濺灑,天冷得叫人發顫,可都不及樂香一句話,令微生震撼,煞寒。
好久,他才找回聲音,冰冷的視線瞅著她。「你說什麼?」表情陰郁。
「我不嫁了,微生。」她看著他寒冰似的眼眸。
微生松開她肩膀,一把火猛然燒上胸膛。「你搞什麼?拿我玩麼?!」
樂香忽然蹲下,蒙住臉,哭起來。從來也沒嘗過這麼挫敗的感覺,像打了一場仗,卻在最後一刻被擊倒,輸得莫名其妙,筋疲力竭,一身狼狽。一直覺得哭泣好傻,一直也以為,人活著就要開心,就不要強求,就要找快樂,何必自找苦吃?但是為什麼,也會有這麼難堪的一刻叫她遇上,她原來也有忍不住淚、躲不開傷心的時候。這莫非是人都該受的,這淚水的滋味,一臉的熱,心卻冷得發顫。
原來眼淚要淌時,強要忍住,真是不可能。
樂香消瘦的肩膀劇烈顫動,雨中她的哭聲、瑟縮的肩膀,把微生的世界震得四分五裂,也把他的心揪扯得四分五裂。
印象中樂香不曾這樣慌亂,不曾這樣失措,她永遠都鎮定,好似永遠有辦法,就連他說要納妾,也不見她掉一滴淚,但此刻的她竟哭得這般慘烈……
微生沉默,靜靜俯視她,好像忘記了大雨是怎樣無情地不斷打濕他們。
半晌,他開始感到事態嚴重,他也蹲下來,伸手,將她披面的發拂至腮後,露出一張淚濕的臉。
「樂香?」抬起她的臉,撥開她額上濕透的發,對著她哭泣的眼楮,用著他生平最認真、最嚴肅的表情,鄭重道︰「別哭啊,你把我嚇壞了。」她在他掌中嚶嚶啜泣,他垂眸,溫柔的嗓音像條毯子,將她密密裹住。「我不準,不準你不嫁我!我都已經準備好了,你不能這時才反悔。」將她護入懷中,讓她淚濕的臉靠上他肩膀。「樂香,你的身體好冷。」
他的話卻好暖,樂香閉上眼楮,張手抱住他溫暖的身體。
就是愛上這樣的微生,最傷心的時候,他最是溫柔,害她眼淚淌得更多。
是大雨把元宵美麗的燈籠淋濕,但在微生心上,一盞燈方亮起。
抱著濕透顫抖著的愛樂香,她的眼淚、她的悲傷令微生心悸,胸腔抽痛,寧願陪她淋雨。
心如明鏡,心如明鏡啊!在這一場雨中,如果可以,他願意卸下驕傲的面容,只求樂香止住眼淚。
如果她不嫁他,如果她不要他……他怕得像被拋落銀河,空虛如墮深海。好像他的世界失去顏色,他的眼楮再看不見。
心如明鏡啊,心如明鏡!
或許這雙手天生要來抱擁樂香,這聰明的腦袋天生要來安慰樂香,這心只為她悸動,哪怕是雨,也不能澆熄心頭那方亮起的明燈,他愛著樂香。
她的眼淚一顆顆都像打在他心上,那麼重、那麼重地痛著他。
「不哭……樂香,你不是最愛笑的麼?」他小聲在她耳邊呢喃,把她的心都弄擰了。
當清水大師那樣糊涂地將事情于掛月樓說穿,樂香心悸,可以想見她與微生是不可能了。事情一旦傳開,定難收拾。
生平頭一回,愛樂香沒了主意,微生卻非常清楚要怎樣安置她。雨勢太大,他們濕透,絕不能就這樣走回去。
微生只固執地拉著樂香進客棧,不顧人們暖昧的眼神,跟掌櫃要一間上房,買了替換的衣裳應急。
樂香沒意見,任由微生安排。
一番折騰,兩人都換上干淨衣服,肌膚一接觸到柔軟干爽的綢子,樂香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冷,她忍不住發顫,連打了幾個噴嚏後,臉腮就異常地紅了。
微生在房外囑咐著小二哥送熱茶。樂香連打的幾個噴嚏,教他听得皺眉。
「再來一鍋姜湯。」他囑咐。
回房,見樂香披頭散發,穿著過大的綢衫,坐在椅子上哆嗦著。微生不知怎地,竟愣在門口。
窗外雨聲嘩嘩,案上一盞油燈滋滋燃燒,跳躍的火焰映在樂香白淨的臉上,映著她低垂的長長睫毛,映著她凜著的略略哀傷的表情。
樂香安靜地倚著長桌,柔軟粉綠的衣裳將她縴弱無骨的身子襯得好似仙子,濕發纏繞著她素白縴細的頸。
微生愣著,猛然驚覺,原來這是他第一次瞅見不穿白布衣裳的樂香。一身粉女敕的綠,雖沒有絲毫裝飾,卻更雅致縴柔。好似注意到微生的視線,樂香轉過臉來,定楮看他,因為剛哭過,黑黑眼瞳顯得朦朧氤氳。這一注目,微生怦然心動。她是如此縴弱,怎麼從前卻不覺得,她其實很需要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