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這就是心灰意冷,這就是,優缽羅被烈焰焚燒過後,那心碎的膽寒的余燼。像灰,傷心雨中,湮滅……
雨水濺得慕容別岳快要睜不開眼,他狼狽的一直看著她背影,一直望著她那蕭瑟的虛弱的仿佛快要倒下的背影。
雀兒……為什麼你沒有在宮中?
他的視線朦朧了。
請相信我無意這麼傷你。
為什麼我們竟心有靈犀在這同一天、這同一剎,這同樣的一場雨中,重逢?
雀兒……
慕容別岳眼眶驀地灼熱刺痛,這一只驕傲的鳳凰被他親手折斷了翅膀。
他抬手捂住眼,一片濡濕。他震驚攤開掌心,看見自己的淚。怎麼?心中一悸,他竟哭了?他怔怔地退了步,不敢相信掌心那……真是他的淚!
他們就像美麗的優缽羅,一起,被愛情的火焰燙傷了。
第十章
夜,暗雲密布,皎月隱蔽。今夜沒有燦爛的星,沒有月光,只有黑。
長命殿寢宮,忽然傳來桃兒一聲驚呼。
「公主?」她手上捧著的水盆翻落,砸至地上發出刺耳的巨大聲響。
同時,駭醒了躺在床上早早睡了的鳳公主。
她疲憊地幽幽睜開眼眸,莫名地望著眼前十分驚懼瞪著自己的桃兒。
「怎麼了?」她臉色怎麼這樣難看?這樣驚惶?
只見桃兒指著公主,抖顫的聲音劃破寂靜的夜。「公主,你、的、發?」
發?金鳳低頭,撂起一束發,瞠眼,震住了。
白色,白色的發?她竟在一夕間,白了滿頭的發,滿滿一頭的發,全刷白了!
鳳公主在桃兒驚惶的哭聲中握著那一束白發,驚愕的望著那一束哀艷的發,怎麼在忽然之間,它們全褪了色?
恍惚中,才明白自己用情至深。
她可以忍住不哭,她可以倔強的壓抑憤怒,她可以緊緊的緊緊的抿住哭聲,可以狠狠的狠狠的切斷傷痛,可以偽裝平靜,可以不屑傷心和眼淚,可以唾棄為他痛心……可是身體不會騙人,身體畢竟是誠實反應了她撕心扯肺的劇烈疼痛和哀傷。
自見了慕容別岳那一面後,她的心就下起一場大雪。于是她的發也被那心上的雪給滲透了,于是她一夜白了頭……這打擊,畢竟太大了。
※※※
最是難堪,紅顏白發。
這一剎,夜宿客棧的慕容別岳,驀地揪緊案上那一束錦帕,痛得不能自己。
他霍地立起,黑發垂落雙肩,發間,那一對俯望的眼,哀痛的瞳孔收縮,為著方才見著的教他怵目驚心的事實──
她的發色淡了,她畢竟是太傷心太傷心……
現在就算她能夠不當一回事將他遺忘,他卻再也無法漠視那傷害她的事實。巨大的陰影已經籠罩著他,無邊無垠的籠罩住他。這一生他從來沒有辜負過誰欠過誰,可是這一個鳳公主……那一根哀戚的細發告訴他,她已經一夜白發,為著他的殘酷刷白了發。
慕容別岳非常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地揪緊了拳頭。他一直以能克制自己的憤怒自豪,而此刻他遇上一個他今生最強的敵人,他自己。是的,他一向堅信能克制自己的憤怒始能戰勝最強的敵人,但此刻他已經按捺不住滿腔怒焰。慕容別岳駭然發現他竟這麼的憤怒,憤怒到想殺人,想殺了自己。
如果真相沒被揭穿,他還可以欺瞞自己,他對她的傷害她永不知曉,不知曉就不會這麼痛,痛得她一夕白發。
可是現在她什麼都明白了,那一雙大雪般寒心的眸痛極了他,讓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慕容別岳非常憤怒,憤怒他戰勝不了自己,覺得自己生平第一次那麼的失敗,那麼可惡,那麼罪該萬死!
傷心的痛悔時刻,他憶及她抿著紅唇的模樣,憶及她恍惚咬著指甲的模樣,憶及她伏在他身上,赤果的笑著纏著霸著他的身體,她說︰「你、完、了!」
是的,他完了……
慕容別岳緩緩地、慢慢地合上雙眸,極極溫柔而心酸的微笑領悟了。
原來鳳公主手上有一根細繩。
當初他傷她的那時候,她被他狠狠傷害的那剎,他同時已經給了她日後操控他的細繩。
這細繩是用著這巨大的內疚及罪惡感織造成的。
她用這繩系住了他這一只猖狂逍遙的蒼鷹,盡避天涯海角天長地久,緊緊地系住了他。
原來,她是他慕容別岳最強的對手。他似乎該要投降,心甘情願地臣服于這一只可愛的驕傲的鳳凰。
她是他今生最美的意外,他決心要救這只將前往大理涉險的鳳凰。
是的,他要救她,如今只有他、能、救、她。
下了決定,慕容別岳即刻動身去找一個人,披星戴月去找一個人。
這個人非常狂,非常殘,非常猖、狂。而且,他一定會幫他。因為,他喜歡殺。
慕容別岳闖進他深邃,黑暗,隱匿,冰冷的巢。
這男人正坐在赭色方桌前。幽暗中,他的發很黑很濃,而他那刀一樣冷利的一對濃眉下,那一對,深深的眸,更幽闇,更黑。
「我需要你,黑羅剎。」慕容別岳劈頭便道。
這男人听了,只是在暗里,懶洋洋地咧出一痕笑。他臉上刀疤,仿佛也笑了。
就這樣,這男人沒有開口說話,這男人喜歡沉默。
但是慕容別岳知道,黑羅剎已經答應。因為他已經聞到,那一痕笑里,蠢蠢欲動的殺氣。
鳳公主留下她最寵愛的女官桃兒,僅帶著輕騎十匹、宮女十多人,親赴大理。一隊人馬穿山越嶺千山萬水,歷經數十晝夜,終入了陌生的大理國土。
大理城門,迎賓號角響起,宮殿內大臣群集。
大理王滿腮白須,寬額濃眉,虎背雄腰,雙眸威風凜凜地立在堂上,負手凜著笑,迎接這遠來的嬌客。當一聲鳳公主駕臨,堂下兩列官臣登時往兩旁散開,讓出一條紅毯大道。
大理王興致高昂翹首望著殿口,他等不及要會會這個膽敢親赴大理的鳳公主。
一列寧靜肅然的人馬,優雅地遠遠行來。
大理王望著,嘴邊咧出得意的欣喜的笑。
他先看見了,走在最前方,那驕傲美麗的,一身金裳的鳳公主。
她走進來,大步的直直走進來,走進大理王的視線。
同時大理王宮整殿的人,整個華麗殿堂,在鳳公主踏入這一剎,仿佛都因她的出現而立時黯淡了。
她就像極流麗的一冽光,金色璀璨的光,以一種完全霸氣、高貴的姿態,大步無懼地踏入國王殿堂。這一剎,她的美麗攝去眾人視線,仿佛每一個人都在這一剎忘了呼息,為她的降臨而胸腔發燙、發熱。
她昂著臉,她的臉無瑕出塵得連月兒都要暗了顏色。她昂著臉揚起彎彎的眉,那彎彎的眉凌厲地像要飛揚出去。她睜著晶燦燦的眼,那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眸色銳利,銳利得發亮,亮得仿佛給她那麼一看,就要被她美麗的瞳給收去魂魄。當然,更不能忘了那多麼紅潤豐艷的嘴兒,那簡直叫男人看了就忘了言語只想親吻它。她的五官長得那麼的完美,那麼的不落俗,她的美是教人看了一眼就不可能忘記的美。
最特別的是她那極具特色的一張臉,竟該死的襯著一頭長長、軟軟、柔柔、亮亮、銀色的發。
這頭銀發,將她已經夠美麗的臉,襯得整個亮極;更要命的是那銀色發梢上,纏了幾縷隱約的、曖昧的金線,這讓她整個人顯得高貴燦亮極了。她立在堂中央,在眾人震驚、貪婪的視線底停步。
她站得很直很挺很傲,她的氣勢鎮住了所有人。包括大理王自己,一時都失了聲音忘了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