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李伯晃晃食指,笑瞇的眼彎彎的。「是無欲小姐。少爺那天放學回來就進房睡了,小姐沒多久就帶了一壺水和杯子進少爺的房間,整個晚上都沒有出來。」
「真的?」
「是真的。」李伯進一步道︰「雖然小姐常對少爺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但其實她是很關心少爺的。」
「如果你知道她那天是怎麼對我的,就不會說這種話了。」時駿抿抿唇,低聲嘟囔。
「啊?」
「沒什麼。」他才不會把那件糗事說出來。「我不希罕。」
李伯听見這話,看了看他的表情,非但沒有生氣,還似有所感地笑了。
照顧了少爺十六年,他很清楚少爺在鬧別扭,表面上說不希罕,其實心里在乎得很,只是拉不下臉說實話。
雖然表面上少爺和無欲小姐形同水火,相看兩相厭,但長久下來,就會發現只有在無欲小姐面前,少爺才會像個孩子一樣毫無防備地展露真性情;而無欲小姐也只會跟少爺多說些話——這些他都看得很清楚。
多虧了無欲小姐,少爺才能走出老爺和夫人過世的陰霾。
「少爺,」他覺得有必要為無欲說話。「雖然小姐有時候做的事很難懂,但絕對有她的用意,是不?無欲小姐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我知道。」原以為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沒想到李伯也看出來了。
意識到這點,時駿莫名其妙生起氣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氣。
他只是很單純的不想跟李伯一樣了解無欲。
他想比李伯多知道一點。
第五章
還有十分鐘。
無欲計算著時間,今天交通狀況出奇的好,讓平常需要二十五分鐘的車程,只花十五分鐘就到了。
下想浪費這十分鐘,無欲下車,首度走進時駿就讀的華淵高中,穿過校門,就是一條左右分列木棉樹的寬廣大道。
這個時節,綠葉落盡,橘紅的木棉花開,夕陽映照下,更是橘紅得發亮。
無欲漫步著,不自覺地停下,揚掌朝天。
一朵木棉花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飛落至她掌心。
無欲似有所感地閉上眼,細心傾听夏風穿過樹梢、草叢時所帶出的聲息,那是天使才能听懂的語言。
驀然間,她才想起自己是天使,不是人類。
以人類的時間算法,她住進時家已經四年多,這段時間她不斷在學習人類的生活方式,包括工作、吃飯、睡覺……讓她都快忘了自己天使的身分。
嘖,為什麼人類老愛沒事找事做?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好嗎?偏偏喜歡為了那些貨幣勾心斗角、你爭我奪。
在她看來,那一點價值都沒有。
煩啊!一天工作的結束,又是另一天工作的開始,想起明天一場又一場的會議,她就覺得煩。
「我干嘛為時駿做這些壓根兒就不喜歡做的事?」這個問題她在這四年里不斷自問,卻一直找不到答案。
她大可不必留在這里,但就是走不開。
每當一想到這兒,左胸就會莫名地抽痛,痛得她揪眉。
好煩哪!
「無欲!」一聲驚慌的呼喚,引開無欲對自身痛楚的注意力。
說來奇怪,痛楚隨著這聲音消失泰半,張開眼,看見約莫五十公尺外,有個人影由遠而近朝她奔來,沒幾秒就停在她面前,可見速度之快。
垂眸掃了眼手表,無欲不解地道︰「時間還沒到,你不必用跑的。」還有三分鐘才四點二十五分,他急個什麼勁?
然而,時駿並沒有听見她說的話,睜大雙眼仿佛在確認什麼,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她一遍,才吐出胸臆間的緊張悶氣。
時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只是那一瞬間——在他遠遠看見肖似無欲的身影獨立在木棉道上的那一瞬間,他竟有種她要消失的錯覺。
而當他回過神來,人已經跑到她面前了。
奇怪的錯覺、奇怪的舉動、奇怪的緊張情緒——總之,一切都奇怪得無法明確說出口。
「時駿?」這小表該不會是前幾天跟人打架,腦子受傷變傻了吧。「喂,時駿,你還活著嗎?」無欲單手拍上他臉頰,他額角因奔跑滲出的汗,夾帶著體溫一顆顆轉移到她觸頰的指月復。
臉頰感到冰涼觸感,時駿如夢初醒,上身向後微傾,拉開距離。「干嘛踫我?」她的踫觸讓他憶起幾天前夜里她怪異的舉動,臉頰綻出青澀紅暈。
無欲看見他頰上的紅雲,直覺問出口︰「又發燒了?」伸手作勢要探上他額頭。
時駿縮了脖子躲開。「妳、妳才發燒哩。」
「奇怪的小孩。」
「我不是小孩!」困窘加惱火,他最氣她說他是小孩。
「奇怪的少年。」這總行了吧。
「我不是——」抗議的話在她涼冷的手指捏住他下顎,將他的臉往上托時,再也接不下去。
這個女人在做什麼?!
想喊「放手」,卻被近在眼前的凝視給逼回喉嚨里,在身高上仍不如無欲的他,只能乖乖被「俯」視。
烏黑柔滑的黑發隨著無欲低頭而沿兩頰垂落,就像兩道黑色窗簾,斷絕兩人左右的視野,眼中只能容下彼此太過靠近的臉。
這一刻,時駿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一向心高氣傲的他,應該抗議無欲擺明小看他的態度,但他說不出來。
尤其是在看見她唇角向上彎起,綻露少見的笑容之後,他只能像塊木頭似的張大嘴直盯著她。
他厭惡她老是突如其來的奇怪舉動,卻無法討厭她少之又少的笑容。
甚至,他記得她每一次的笑容——什麼時候、為何而笑、笑了多久、怎麼個笑法——他都記得!
「還好嘛。」無欲淡淡地說出觀察後的結論,將時駿游走的神志拉回現實。
「什麼?」他還有些恍惚地問。
無欲縮回手,主動拉開兩人距離。「你臉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那又怎樣。」可惡,他為什麼要臉紅?!時駿十分惱火。
「這樣楊延亭就不會一天到晚想著要以死謝罪。」這幾天快被那個資深律師煩死了,成天拜訪她的辦公室,說是要「子債父還」。「楊應龍跟你道歉了嗎?」
「為什麼要?」他受傷不輕,楊應龍也不會好過到哪兒去。「不過是打架。」
「他讓你受傷生病,你也不計較?」她平靜無波的眸微亮,閃爍著意外的情緒。
時駿沒有注意到,徑自說出自己的想法︰「我多痛,他就有多痛,沒有道歉的必要。我學了這麼久的柔道和空手道,不是白學的。」話聲乍停,他望向無欲,恍然大悟。
如果沒有她當時的冷言冷語,激得他咬牙忍受剛開始學習防身武術必經的痛苦過渡時期,他早就放棄了。
事隔多年才了解她的用意,突然間,時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靶謝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他張口開開合合好一陣,最後還是咬唇打消念頭。
「為什麼這樣看我?」察覺他眼神有異,無欲疑惑地問。
「妳……還要穿這種衣服多久?」一時找不到話題搪塞,時駿索性拿她的打扮做文章,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難道你要我不穿衣服?」她眉心微攏,眼神像是寫著「果然是奇怪的小孩」這樣的訊息。
聞言,正值血氣方剛年紀的他,腦海中無法避免地浮現春色無邊的畫面,窘紅雙頰。
「我不是這個意思!」奇怪的女人!「我的意思是,還有很多顏色和式樣的衣服適合妳。」
「你也是,但你只穿深色的衣服。」
「那是因為——」他突然閉口不語。
雙親的早逝,對他來說是永遠無法消除的痛,他只穿深色衣服,是為了守喪,但她沒有這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