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公寓不能再住人了。」住戶之一——村上憐一最先發難。
接下來,在一陣不算熱絡的討論當中,事務所大老板兼本會主席的黎忘恩回頭,喚了聲在沙發上坐不到一會兒、又飄回辦公桌後埋頭苦干的瘦高男人。
眾人視線同時轉向那正好抬起的蒼白俊顏,臉上明顯有著數夜未曾合眼的疲憊。
被這麼多人盯著,聶咽咽口水,不大習慣。
黎忘恩發問︰「你說,這棟公寓會不會倒?」
舌忝舌忝浮紫的唇,他囁嚅道︰「……還不會倒。」
她點點頭,滿意的視線環繞眾人一圈。
「你以為這樣就能說服我?」村上憐一眉頭打結。太言簡意賅的說明,根本於事無補。轉頭向聶,「我要理由,聶。」受不了他過於直線的腦袋。
理由?聶腦袋慢慢消化這個訊息,點頭。
經過一分多鐘的歸納整理,才又開口︰「這棟公寓建材良好、鋼筋扎實,每根梁柱捆上超出一般住宅標準數的優良精鋼,能承受與直角相差二十四點四九度的傾角,況且,地下室主要梁柱並沒有出現任何損毀外露,如果要分級,它屬於台北市政府標準下的低度危樓,因此——」
「長話短說,聶。」黎忘恩感覺兩側太陽穴泛疼。
長話短說,聶再努力想了半天。
「……不會倒。」
這樣……夠短了吧?不安的黑瞳掃過瞼色難看的同居人們,嘴唇乾澀地抿了抿。
他他、他說錯了嗎?
聶,三耳拼成一個「聶」寧;,三馬湊出一個「」字。
「聶」這個名字,正好道盡了主人與眾不同的脾性,喜好拼拼湊湊,但又有別於一般人對「拼拼湊湊」的定義,他喜歡拼湊不知將會呈現什麼狀態的各種物品,從「無」中生出「有」來,好比紙片、好比機械零件,將到手的各式零件拼湊出完全不同的風貌、賦予全新的功能,向來能讓他樂此不疲。
長久下來,累積一身的修繕功夫,老舊的公寓維修自然落在他身上,而向來物盡其用的老板黎忘恩,更是不會放過這麼一個十分具有功能性的手下,三不五時便將他外派到附近小吃店及商家,利用免費修繕的勞動服務抵免賒款。
「辛苦啦,來來來,我下了碗面給你吃。」老呂面店掌門人——老呂,笑呵呵地招呼蹲在水冷式直立型大冷氣機前的免費技工。
聶仍低著頭。「快好了。」把操縱面板裝回去就行了。
「先休息一下,面擺太久會糊掉,糊掉就不好吃了。」
聞言,聶立刻站起來,移身到冒著熱氣的湯面前,青翠蔥花配上油蔥,再加上精心熬煮的湯頭,即便只是一碗陽春面,也十分可口誘人。
熱霧染上了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薄唇牽起滿足的弧度,舉起筷子鄭重其事地準備進食。
和事務所配給的科學面為伍太久,就連最簡單的陽春面也能感動聶,覺得世界真美好。
天可憐見,先天不足加上後天營養失調、運動量稀少,白白糟蹋聶生來俊雅的容貌,讓他看起來像——一只瘦猴子。
老呂見他如此嚴肅看重自家店里的招牌陽春面,感動之余,再奉送鹵蛋一顆。「來來,請你吃鹵蛋,我的鹵汁可是精心調配的,人人都說贊啦!」
「謝……謝老呂,呼嚕嚕……」香氣再度撲鼻,聶想起自己從早到現在都還沒吃飯呢。
「跟黎小姐說一聲,今天修這台中古冷氣抵上個禮拜欠的面錢,總共是四百六十五塊錢、今天這一碗呢是我請你,不算錢。」
「謝謝,呼嚕嚕……」吃得可認真了。
「小子,你結婚了沒啊?」客少人稀,老呂索性坐在對桌閑聊起來。「還是已經有女朋友了?」
「都沒。」言簡意賅。
「那——我家女兒阿玲做你女朋友好不好?我看你平常跟我女兒有說有笑的,好像處得很不錯。」
聶苦笑,不知道要怎麼說明,跟他女兒有說有笑的其實不是他,而是……瞥了眼身旁空蕩蕩的椅子,他苦笑。
「你不覺得我女兒長得很漂亮嗎?水里游的魚看了會沉、天上飛的鳥看了也會掉下來,下是我老呂自夸,我女兒真的長得給它美到冒泡,很多人追哩。」
有這麼一個什麼玩意都會修的女婿,以後就不用花錢找水電工了。老呂心下算盤打得劈哩啪啦響。
再說,這小伙子有一技之長在身,雖然瘦了點、像只猴子,倒也還算長得不錯,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將來女兒嫁給他也不怕沒飯吃。
「不、不用了。」蒼白的臉困窘地紅了起來,他咬唇。「我吃完了,修、修冷氣。」忽然間被問及私事,聶渾身不自在地蹲回冷氣前。
「愣小子,我是看你做人老實,你知道嗎?現在年輕人都一副痞子樣,像巷子口賈家那個小兒子,成天在身上掛一堆鐵環,走起路來叮哩當啷響,好像怕人不知道他來了一樣——」
叮哩當啷……說曹操,曹操就到。
「阿伯!」賈痞子一進門就哇啦哇啦直吆喝︰「你知不知道隔壁巷子鬧鬼啊?」
愛听八卦的老呂迎了上去。「哦!你是說放大型垃圾的那里對吧?這個我有听對門阿花說過,好像是半個月以前,剛搬到隔壁巷子的新婚夫妻,晚上出門時看到鬼……」
「對啊對啊!」賈痞子搶著說︰「我剛經過,好多人圍在那邊看熱鬧,說是里長伯請人來抓鬼——」
「請師公哦?」
「對啊,現在在作法,很熱鬧哩!還有乩童,女的哦,真猛,拿一根狼牙棒拚命住背上打,好像真的三太子附身,怎麼打都打不痛。」賈痞子佩服得很。
「時機歹歹,現在連女人都出來做乩童了,唉……」老呂感嘆。幸奸女兒還算爭氣,在大公司上班,每個月領幾萬塊的薪水,算是不錯了。
「我還听我媽說,那個見鬼的太太生了一場病,一直嗚嗚……有鬼……有鬼……地叫哩。」賈痞子從喉嚨里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喘息聲。「听說後來有請人來收驚,不過沒什麼用,上個禮拜搬走了。」
「真的有鬼哦?」老呂挑高了眉,頗有興趣。
「誰知道,不過我們這個里的人現在都不太敢走那條巷子了,所以里長伯才請人來抓鬼啊。上次听說有不知道的人走進去,結果听到有人在後頭『先生』、『先生』地直喊,可是他回頭看,什麼都沒有,你說嚇不嚇人?後來那個人回到家,發現自己身上少了一千塊,說是被鬼借了錢,嚇得跑到行天宮求關老爺保佑哩。」
「嗯嗯……」老呂連連點頭,沉迷在八卦消息中不可自拔。
仍忙著修繕的聶,自然也听見兩人談的怪事。
上個禮拜有人見鬼?
真奇怪不是?他上個禮拜也曾走過他們說的那條巷子,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啊。
而之所以去,是為了到大型垃圾集散地找看看有沒有合用的零件——他一向能在那兒找到許多還能用、卻被浪費丟棄的各式生活用品。
一千塊……記得好像有那麼一天,他看見走在前面的路人口袋里掉出一千元,撿起來想叫住那個人,可是對方不知為什麼愈走愈快,害他追著追著一不小心跌倒,整個人趴在地上,最後只好把那一千塊錢帶回去交給黎忘恩。
應該不是在說他吧?聶心想。
他又不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