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腰間暗袋一探,鳳驍陽拿出一塊紅艷似火、形體彷佛鳳凰展翅的玉佩,嘆口氣。
這塊玉,何其沉重啊!
他鳳驍陽什麼天命都不想背負,蒼生疾苦也不想理會,他只想隱居山林,和師父一樣離群索居。
偏偏,他必須下山入世,必須撥亂反正。
思緒百轉千回之際,遠遠一絲細聲移轉他心力,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出了北都城,來到鐘寧山。
凝神細听,是女子吟唱之聲,如出谷黃鶯,似乳燕低回。
草際嗚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雲階月地,關鎖千重。
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這是……
腳步不自覺循聲而去。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牛織女,莫是離中。
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樂音引人之深由此可見一斑,頃刻間,鳳驍陽忘了天命壓在肩上的沉重,只想找出這聲音的主人,想見見能唱出這等絕妙樂音的會是什麼樣的女子。
循聲走,不消一刻鐘,彎轉數回,穿過一條狹窄的羊腸徑,到了出口,眼前豁然開朗,群山繚繞的山谷中,處處非草即花、非花即樹,綠意摻和萬紫千紅,景色幽然可人,一面鏡湖倚山坐落于谷內,宛如天上人間。
是他誤入桃花源?還是意外來到人間仙境?一時間,鳳驍陽為眼前美景所震,呆站在羊腸徑口許久。
直到悠揚笛聲響起,拉回遠游心神,他才注意到一抹身影面對湖畔倚坐石上。
方才柔滑似春陽水暖的嗓音想必也來自此人。他猜忖,走上前去。
「姑娘——」
「赫!」縴秀的身影如驚弓之鳥忽地站起,一時間不及站穩,整個人往湖面傾去。「啊——」
「姑娘!」他伸手,只差一寸。
「啊——」
嘩啦啦——
夏陽下,湖面漣漪蕩蕩,波光鄰鄰,水花——
四散。
※※※
一小簇火光在山谷中升起,火光四周攤散著衣物,一襲銀白月牙袍掛在垂下的樹枝上充當簾子,隔開衣不蔽體、模樣狼狽的一男一女。
「公子……我的衣裳……干了麼?」屏障後,探問的聲音一如鳳驍陽先前所听見那般婉轉美妙。
「快了。」果著上身的鳳驍陽邊翻動衣裳邊說。
「那個……我……多謝公子搭救。」這是第二次了。
「是我害你落水,算不上搭救。」沒想到她這麼容易受驚嚇,他措手不及才讓她——「噗哧!呵呵……哈哈哈……」方才她落水的狼狽樣實在有趣極了。
「你、你笑什麼?」聲音里透著困窘,似乎已明白衣袍那頭的男子在笑什麼。
「你知道的不是?」他反問,听出她詢問里暗藏的通透。
「我……我不常這樣!」她紅透了臉,辯駁道。
「沒有人會常常跌進湖里。」呵呵……她的辯解著實無力得有趣。
屏障那頭沒了聲音。
他想听她的聲音。「這是第二次了,姑娘。」
「咦?」他還記得她?
「初次相見也是在鐘寧山,不過是在崖邊,你可記得?」上回,他沒看見她容貌;這次,他驚艷于她的容貌。
難怪她必須以面紗遮住臉,以她的天人姿色,一出門必招惹輕薄。
那頭的無聲,讓鳳驍陽又開口︰「你可記得?」
一會兒,聲音才遲疑地傳了過來。「……嗯。」
她記得,或者該說怎麼也忘不掉。
忘不掉那雙眼里藏匿的陰邪,也揮不去盤桓腦海數日後,驚覺除了陰邪外還藏在他眼中的孤寂。
「而這回是在湖畔。」
「嗯……」
「下回呢?你想會是在哪里?」
「呃……」
「還是不說話麼?」一抹失落涌上心頭,卻說不出是為了什麼。他知道這姑娘怕他,他原是不該在乎的,卻無法不在乎。
她的玲瓏眼看透他的真面目,所以怕他。「你怕我麼?」
「咦?」
「我真那麼可怕,讓你怕得說不出話?」
話里的孤寂如此明顯,陰沉的另一面往往意味著不被了解的孤獨。
這聲音、這疑問,讓她的心沒來由地揪了下,好疼。
「我怕你……真的怕你,但是……也許是我看錯也不一定,你並不——」
「你沒看錯,我的確可怕。」一朝興亡系于他一身,這種人不可怕麼?
就算不想入世、不想撥動天命,光是這樣一個存在的本身就是可怕。
否則他何必離開郡王府和師父入山,又何必一別就是十年?
用山林野趣沖淡他心中對名利權勢的渴求、遠離王府權位的斗爭,為的是什麼?不就是要恬淡他的心性,以期能舍去世俗名利的羈絆,不至于萌生改朝換代的野心麼?
這些,師父是做到了,然骨子里的陰邪卻是怎麼也滅不去,他很清楚。
她怕他,怕得有理。
「鳳公子——」他突然不說話,好奇怪。「怎麼了麼?」
「你知道我?」聲音帶著一絲驚訝。
「初次相見時,你報過自己的姓名。」
「你還記得。」
「呃……」屏障那頭傳來困窘的虛應聲。
「你方才唱的可是易安居士的《行香子》?」
「是的。」
「很好听。」這是真心話。
「謝謝。」
片刻,又是一片化不開的沉默。
這時候,說說話比較好吧?殷若瞳暗忖。
深吸口氣,她緩緩開口︰「鳳公子怎麼又到鐘寧山來了?」
「我還以為你不打算說話。」他還在想該怎麼誘她開口,好再听見她輕柔的嗓音,而她的主動讓他暗喜。「我不知道,也許是心煩意亂,才想看看美景讓自己釋懷。」
「若心仍有懸念,就算眼前景色再怎麼美,也無法釋懷不是?」
鳳驍陽挑了眉,望向隔開兩人的衣袍。「姑娘,你的心倒是挺通透的。」
「我只是實話實說。」
「那麼你呢?到山中來又是為什麼?」
「美景總是引人駐足再三、流連忘返,我不常出——出門,這兒是離家最近的美景。」
「听起來,你好象是籠中鳥?」
「籠中鳥?」頭一回听人這麼說她。「囚禁在籠中的鳥兒麼?」
「男子被喻為籠中鳥是因鴻鵠大志因于無法展翅的處境,女子被喻為籠中鳥則是指因于閨門不得出,你難道不是?」
籠中鳥麼……比起千回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她的確是籠中鳥,可,她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委屈,畢竟她的身分並不容許她恣意妄為,而她也不曾有過怨懟。
人各有命,自該各守其分。「我不覺得自己是只籠中鳥,我只是愛美景當前,所以流連于鐘寧山,如是而已。」
「容易知足是件好事。」听出她話中的真誠,鳳驍陽嘆息。「倘若天下人都能像你那麼容易知足該有多好。」而他鳳驍陽——若他的知足並非自欺欺人的佯裝,而是出自真心,也不會像今日一樣進退維谷。
「你並不知足?」
「我不知道。」這姑娘問倒了向來自傲學識淵博的他。「怎麼樣才算知足?怎麼樣又是不知足?我不知道。知足麼?為什麼知足?我明明一無所有,身邊連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不知足麼?又為何不知足?我毋需擔憂三餐不繼,又擁有許多人羨妒的才能,可是——」
「你並不快樂。」在鳳驍陽遲疑的當頭,一邊聆听一邊思忖在心頭而不自覺說出口的話,意外餃接上他的。
「你說什麼?」
「呃?」她說了什麼麼?「我、我說了什麼?」
「你方才說了一句話。」
「是麼?」她、她有說話麼?
「我沒听錯,你說我——」懊惱被這個二度相見的姑娘看透,鳳驍陽的語氣有一絲不甘。「並不快樂。」
啊?她方才好象真說了這話……「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