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的孩子長得像六七歲,身子像一只幼貓,輕盈得沒有重量。
他看著她,發現一綹發絲從她額頭系著的繩帶溜出來,他把那不听話的劉海往後挽。
至于繩帶,他知道那是做什麼的。
她額上那個奴印顯眼得讓她想做什麼都做不了吧。
「改天我給你換一條好看的。」
她沒說話,後來才像想到什麼似的開口,「不如,你請我吃頓好的,我快餓死了。」
相識不過幾天,這女孩卻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小九。」他的聲音里有那麼一絲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暖意。
「叫我?」
「不然你有別的名字想要告訴我?」
「沒有。」
「哦。」
「小九。」
「嗯?」
「疼嗎?」
「你是指哪里?」她的聲音有點模糊,馬車單調的韻律使她連日累積的疲憊涌了上來。
「這里。」他的手冷不防覆上她的額頭。
「不疼。」她困倦的響應,聲音有濃濃的鼻音。
「小九?」
「我好累,自從來到這里,沒一天能睡好覺,我好困,我想睡了。」
「那你好好睡吧,地方到了,我會叫你的。」
「嗯。」她睡了過去。
第4章(1)
她睜眼的時候,身子依舊在晃蕩著。
不過,那種蕩法不像馬車,像是船……
瞧了瞧四周,她是在船上。
烏篷船。
她睜眼的時候,身子依舊在晃蕩著。
不過,那種蕩法不像馬車,像是船……
瞧了瞧四周,她是在船上。
烏篷船。
天氣依然清測,她卻絲毫不覺得冷。
她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件豹皮斗蓬,把她連人帶頭里得暖呼呼的。
他們順著大運河的支流,出了橋洞。
窄窄的穿城小河,兩邊是灰底的牆,黑瓦木窗,水上一半房子,水下一半影子擠著兩頭的天光,艄公一當一嵩劃著河水,水波蕩漾,有別于岸上的景致。
「這河道冬天不會結冰?」
她揚頭看見輕裘緩帶的翩翩公子正在品茶,細微的香氣很吸引人,那種饑餓的感覺又來了,還以為餓過頭就不餓了呢。
「不會,這河道來來去去的生意人多,每半旬都有清淤夫清掃河道,春夏秋清淤,冬天活絡源頭,清除冰層。」越紫非遞給她以上好白瓷盛著的香茶。
她也不客氣,接過來,咕嘟一口喝下。
砸砸嘴,把幾案上的茶拿來當白開水灌進肚子,把一壺好茶喝得涓滴不剩。
「啊,好喝。」解了渴,精神就來了。
「你這種喝法,也知道這是上等的胭脂茶?」
「笑我牛嚼牡丹是嗎?人渴了,只要能入口的,就叫好。」茶幾上除了茶還有幾碟小點,她拿來止饑。
「別吃多了,等一下就有飯吃了。」她有很多乍听之下是歪理,但是再三品味,又覺得那道理好像也沒那麼歪。
「我胃口好得很。」沒看到她餓得一兩眼發光嗎?不給吃,她偏要吃光。
「我不是答應過你要請你吃頓好的?」果然是個孩子,提到吃,誰都不讓了。
「我等著呢。」
不必越紫非做示意,艄公撮唇為哨,哨聲遠遠傳了出去,一艘扁平船從水巷子里搖了出來,趕上來後,站在船頭的短衣男子將打了活結的繩索拋過來,順勢一拉,繩索收緊,變成結,兩艘船平行而駛了。
接著,一片長方板子叉,由那男子手中渡了過來,橫在她和越紫非中央,喀嚓一聲,原來底部設有扣榫,機括一緊,自然扣住船,這一來,就不怕湯湯水水會因為船只的搖晃潑撤出來,讓人吃不安心了。
繁德兒看著覺得新鮮。
菜,陸陸續續的送了上來,先是梢瓜、白菘、牛菁、大蘿卜,一碟四色開胃菜,接著河娘又上了兩碟葷菜,新鮮塵子肉,松茸兔肉,放了滿滿茼蒿的羊烏叉、野雞火鍋,一道素炒時蔬,一個六格瓷盒子里頭有栗泥糕,山藥糕,糖霜小米糕,炸得金黃酥脆的炸香油果子,撒了香菜末的菁麥餛飩,桂花香果,最後還有一直燙得暖暖的酒。
河娘和她的漢子送過菜以後無聲無息的退回船上了。
繁德兒毫不客氣的開動。
客氣是跟自己過不去。
在寒風凜洌的冬天,吃上一鍋暖呼呼的火鍋,是最美的一樁事。
雲朵舒卷的天有和煦日光,她面前有錦繡般的少年,耳听風聲、水聲,這頓飯,色香味俱全了。
越紫非吃得少,多半看繁德兒吃得香,只偶爾夾上那麼一筷子,慢慢的斟著酒,有一口沒一口的啜著,仿佛這一頓飯是為她一個人準備的。
繁德兒狼吞虎咽的喂飽了,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後從來沒有被填飽過的胃。
「吃飽了?」
吃飯,再平常不過的了,可為什麼看她一副懨足的表情,他好像也得到了滿足?
看她吃飽,覺得自己好像也飽了,看她穿得暖,自己也覺得舒坦。
除了自己,他對身邊任何人都沒有這種感覺。
可對她,他的感覺太多,多到他自己都覺得應接不暇。
「謝謝。」繁德兒瘦白的小臉難得帶著兩朵粉粉的紅暈,像一朵半開末開的粉色芙蓉花。
「不客氣。」他話聲溫軟,眼神如綿。
收拾完杯盤,河娘的船離開了,他們的烏蓬船也順著水流緩緩駛入一處開闊的後院。
水道直接和別院相通,大理石石徑,兩岸被挖空引入河水,種滿大片大片的荷花,但是,冬白的這會兒,只有大片大片干枯的荷葉,顯得蕭瑟。
船泊在船塢。
岸上,一棵老老的茶樹傍著月洞門,宅子不大,從外面看和一般的富戶士紳的宅子沒什麼差別,內里,卻是花了心思的。
連棟的三十多間樓閣,高低起伏,鱗次榔比。
雪落三千院,一磚一瓦都講究得很。
得知他回來,奴僕都迎了出來,帶頭的是個留著八字小胡子的瘦竹竿總管事。
「紫少爺,您來了。」
他安靜尊貴,氣度雍容的穿過成排的下人,沿著花木扶疏的道路,跨進門坎,入了正廳堂。
對于尾隨在越紫非身後的繁德兒,那目光深沉的總管略帶訝異的多瞅了她兩眼,當然也注意到她額頭的系帶。
向來獨來獨往的小少爺居然帶了個小女孩回來,稀奇、稀奇,真稀奇。
正廳里,訓練有素的小廝過來為自家主子解了裘衣,送上香茗,該有的步靡一絲不苟。
「少爺的寢房小的早就打掃干淨,您要先歇息還是讓人送膳?」總管問道。
「已經在外面吃過,不必張羅……」他頓了下,看著到處張望的繁德兒。不如……「上一些姑娘家喜歡吃的糕點過來。」
「是。」總管揮手叫人去吩咐廚房,然後又站回越紫非的身邊。「那這位姑娘是……」
「是我重要的客人,她會住在這里,吩咐下去,別疏忽了。」
「小的知道。」
是重要的客人吶,不說是少爺第一個帶進門的客人,光是瞅著主子對她的態度,就算只是個小女孩,也得吩咐下去要好好款待才是。
「就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宅子?」坐在交椅上,繁德兒小不點的身子幾乎可以整個縮進去還有剩,打量過了這間敞亮的廳堂,古董字畫,玉器珍藏,奇花異草,一樣不少。
「這瑞安靜。」
「我一點都看不出來你喜歡。」是安靜啊……廣寒宮夠冷清了吧,可奔月的嫦娥起碼還有只肥兔子作伴,這里,只有他一個人吧?
「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你知道?」越紫非眼光一閃,她常常語出驚人,這回又想說什麼?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一推二五六,這種話題涉及太深,沒有談下去的必要。
「蛔蟲是什麼?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