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會的。」
程門笑站了起來,苦笑的捂著有些不爭氣的肚皮說︰「用早膳的時間到了,在下告辭。」他不太禁得起餓,一餓,人容易慌,人慌就會腳底虛浮人無力,一天就無精打采。
這時的閻金玉也扶著樹干慢慢站起,她模索著,從桃樹的一邊拿起油紙包。「給你,這是我讓小廚房做的小兔包子,我最喜歡吃,你也嘗嘗。」
他要推辭。
「幾個小兔包又不是什麼,書生你何必見外?你說過吃飯這事比見皇帝還要大,人忙忙碌碌,為的不也就是三餐一宿,我拿幾個包子換你這朋友,你說換是不換?」
她嬌艷得連百花都自慚形穢,只要是有心人都難以拒絕她這樣的請求。
程門笑看著用紅櫻桃點綴成兔子眼的包子,半晌,接過手,輕輕點頭,轉身走了。
在這金馬玉堂的宅子中他一直過著近乎自閉的生活,他懶惰到幾乎不願思考,不跟人親昵,同門食客更無往來,只忠于自己的感覺。
三番兩次跟這位閻府大小姐打交道……也是忠于自己的感覺……吧。
前腳剛進蘭質小樓,一群負責收拾的僕人聲浪從里面傳出來--
「……自殺了,听說吊在外面的舌頭垂到下巴,死不瞑目啊……可惜了美貌如花的臉蛋,怎麼會這麼想不開,七姨娘哭得呼天搶地,喜事變喪事,這宅子又要沒一刻安寧了。」
「妳少嘴碎,要讓主子知道撕了妳的嘴,立馬把妳趕出府。」
「說說也不行?這里又沒有別人。」
「呿,我們這些丫頭都不是人?」
「小生姊,妳是神仙姊姊作不得數的。」
「你這張嘴喔,打翻蜂蜜也不是這樣……」
「我還有最新的內幕消息……」
僕人一嘴來一嘴還著,沒有人發現站在門外的閻金玉。
她本來愉快的心情盡數掉進谷底,她沒能忘記幾日前還朝著她哭喊憤怒的臉蛋。
如今香消玉殞了?
「小……姐。」整理的僕人回過頭來被杵在門口的她嚇掉了手上的抹布。
他們說的話小姐究竟听了多少?
「都讓他們下去。」她對答應說。
不用答應說什麼幾個僕人都乖覺的走了。
「小姐。」答應蹭過來。
「小嫻妹妹……死了?」
唉,小姐果然听見了那些嘴碎的話。
「七小姐真想不開,節郡王又不是長得很難看,真要說就年紀大了點,七小姐嫁過府也比較輕松些啊,不必為了應付房事頭痛。」听說那個郡王已經五十有八,雄風應該不再了吧?
「妳說嘴說夠了沒?」口沒遮攔的丫頭!
「小姐,妳別發火,答應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我要去看看小嫻妹妹。」
「小姐,不要說答應我沒勸過妳,妳什麼時候都可以去,就這節骨眼不好。」答應攔著。
「我要去!」
「答應不敢叫妳不去,可誰會在這風風火火的節骨眼探喪的?七小姐那邊的人可都在氣頭上啊。」她這小姐是讀過書、懂道理、明是非的,偏偏遇到親人這種問題就胡涂了腦袋,用槌子敲都不見得能敲醒她。
「我要去!」
明知道會遇上什麼。
「小姐!」答應跺腳也沒用。
蘭質小樓跟西苑距離很遠,路上,除了僕人家丁訝異的眼光,還有別的,深深地、不以為然的、惡意的、叫人心底難受的。閻金玉視而不見。
她去了,答應躲在遠處等她。
她不是盡職的奴婢,主子要往火里跳,她勸不住,只在一旁站著瞧。小姐,小姐,您可別怪我啊!
七姨娘年華老去,花凋謝恩愛老,只配了間小院。
這是丑事,閻瑟下令不許聲張。
沒有排場,連白紙黑字的喪字也不給掛,一對白燈籠算是說明一切。
她被搡推著出來,惡狠狠跟淒厲的叫聲不絕于耳。
幾個同聲出氣的女子在她胳臂、大腿趁機捏了好幾下。
她吃痛,沒敢落淚。
這是她該替阿爹承受的不是?
她爹--真狠心,女兒去了,連一眼也沒來看。
她不明白薄幸的爹、寂寞的姨娘們、孤單的她……都算什麼?
「跟我來!」好像有聲音從遠處傳來,她很累不想听,然而,有什麼涼涼的東西觸了她的手,她被扯著走。
她掙扎了下,對方無動于衷。
被動的看著對方的後腦勺,還有飄逸的身子骨,那麼強悍不容錯認的手勁居然是來自那個書生。
認出他是誰,她不掙了,放下心讓他拉著走。
龐宅大院多得是人煙稀少的角落,他避開僕人平常習慣的走道,淨往不易踫上人的冷門小路拐。
一個是心有千千結,一個只想將她帶離開那塊充滿不善的地方。
一到僻靜的所在,程門笑就放開她的手。
男女授受不親,剛才只是從權。
「是你……」
書生。
「我來幫忙抬棺。」
對喔,她忘記他只是個下等食客,跟奴才的身分沒多大差別,食客平常只管吃喝,家中有事,便要報恩,幫忙抬棺也算報恩的一種吧。
能屈能伸,也許他將來會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也說不定!
「小嫻尸骨未寒……」這麼快入土,根本是連吉時都沒看。
程門笑瞧了她略帶憔悴的臉色。也不過幾個時辰以前,她兩頰生暈對他報以動人心扉的微笑,回見卻僵硬如死、面無血色,搖搖欲墜的樣子像是很多天都沒睡好。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西苑發呆了多久,久到所有經過的人對她含著薄淚,像一踫就碎的小可憐模樣的美色起了覬覦心。
他沒辦法不管她。
她柔弱似春柳,梨花帶水,足以招來一堆自認鐵漢柔情。
「妳最好別讓大人知道妳來過這里……七小姐這麼激烈的抗議手段讓大人下不了台,他很生氣,忙著去安撫節郡王。」
真的沒辦法了,她可以對誰生氣,以為一死就可以解決事情的妹妹?還是永遠沒把她們這些女兒放在眼底的父親?還是讓無能為力壓抑得快要窒息的她?
閻府中死了人,沸沸揚揚,只得兩日。
閻丞相下令封嘴,就當從來沒發生過這回事。
這--就是他啊。
程門笑。
名冊造得精致,地址、籍貫、家有幾口人,入府後住在哪個院落,連畫像也臨摹得有三分像。
見過兩次面,沒看過他臉上有一丁點類似笑容的東西。
這名,取得很反諷啊。
「小姐,這男人是誰,看起來營養不好欸。」
「是啊,他看起來就是一副瘦巴巴的模樣。」
「小姐不會是喜歡這一型的男人吧?」
「不一定唷。」
「小姐,妳別跟答應我開玩笑了。」
「我正經得很!」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蕭公子不好嗎?他對小姐的殷勤讓大家好生羨慕呢。」
「他的事要妳來說?!」馬上翻臉。
答應扁扁嘴,小姐對蕭公子還真不是普通的討厭。
老爺門客里,蕭炎是府中的紅人,家財萬貫、人才一流,府內外大小事一把抓,獻策應對、八面玲瓏,想與他攀親交好的人不凡幾希,這樣萬中選一的家世在小姐眼中卻不值一文錢。
閻金玉可管不了答應腦袋里的東西,她細細斟酌過了,美得令人屏息的眉毛微微皺起,想起了一件事。
「答應。」
「小姐,答應在。」
「翠藍櫃子下有個盒子是給妳的,哪天我不在了,就去取出來看,然後有多遠走多遠。」她的賣身契還有兩枚大元寶,應該足夠當她回家的盤纏了……或者,替自己去找戶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