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爬這麼高,要是摔下去,下場可能只比爛泥稍微好一點點而已。
綠瓦有點滑腳……嗯,在這上頭視野遼闊,放眼過去此幢宅子乃仿長安式建築,重屋為樓,四敞為閣,景致美不勝收,實在不枉他爬上人家的牆來這一趟。
千郁樹嘴里連番贊嘆著,只要是盛開的花,都好;只要是能人他眼的怪石奇樹,更好。
其實不能怪他愛浪費時間,不肯認真趕路,因為工作的老毛病,就算美景堆砌在不相干人的庭院樓房,他也要想辦法瞧上一瞧。
「爹,可以了嗎?你已經看了一刻鐘,天要黑了不說,要是被人家主人看見我們,又要有理說不清了。」雖然說他們在偏僻的巷弄胡同里面,被人撞見的機會很低,可還是要懂得適可而止。
不是他愛嘮叨,他們爺倆被誤會成偷窺狂還是小偷的經驗,簡直可以寫成一本大全,爹不把面子當回事,他年紀小面皮薄,不知道現在才想月兌離父子關系還來不來得及?
「你別吵,我還想換個角度看。」
好吧!他就知道「適可而止」這四個字不適合用在他爹身上,只要攸關工作,別人多跟他說個字,他都嫌吵。
「那我到另一邊等著,你需要我的時候喊我一聲我就來。」
他是爹的人工樓梯,現在用不著他,人工樓梯自動一旁納涼去。
這幾年爹應聘列蘇州去幫那些大戶人家造園蓋屋,園子造好了,爺兒倆好不容易回到吳興,都進城門要到家了,半路卻看見這幢新興的宅子,爹便非要給人家瞧個精光不可。
說不動他,家常便飯,這世間要有誰能說動他這跟蠻牛沒兩樣的爹,也許只有他那無緣的娘了。
「好了!走吧,我知道你急著要回家。」足聲落地,蕭颯的衣袂近了年約七歲的男童身邊。
咦,這麼快?他才轉過身而已。他爹良心發現了嗎?
「上車。」
千郁樹面貌清儼,臉上雖然沒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線條,但因為長年不見笑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成熟。
男童乖乖的上了車。
千郁樹跟著翻身上車,催動兩匹騾子,輪子在石板路上滾動起來。
太平盛世,大戶人家附庸風雅,財力雄厚的築起座座華麗的園林,財力差點的,也弄座小院。士大夫自命清高,崇尚自然,更要在城市建造宅院,鬧中取靜,又不離人群,這是財富的象徵,也是比較各家風雅不凡的象征,因此,大量的造園石匠也在這年代因應而生,大放異彩的更不在少數。
多數的私人園林多集中在蘇州、揚州、杭州一帶,而吳興雖然亦處在江南,可既沒有如杭州以湖山取勝,也沒有蘇州的繁華市肆,到處平淡無奇的風景讓人提不起購屋置田產、長期居留的。
出了東城門,水田綠秧油女敕可愛,但怎麼看都只是鄉間農家風光。
「爹,我們這次回家會住很久吧?」
七歲的薩兒看他爹一路沉默不語,也知道他滿腦子都是工作,對工作以外的事務,譬如他這兒子,也總是心不在焉的。
「爹?」
「跟爹大江南北的長見識不好嗎?」千郁樹回過神來。
「嗯,好啊,可是小五跟小九應該很累了,它們四條腿一直不停地走……」小五、小九正是前頭撒蹄子往前走的騾子,听到小主人提到自個兒的名字,噯噯的叫了起來。
「想回家的人是你吧!」他怎會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想什麼。
「我們天天趕路,天天睡騾車,我想念家里的稻草床鋪。」雖然稻草床常常扎得他全身發癢,不過總比在外面流浪舒適多了。「爹,難道你都不會想家嗎?」
薩兒把千郁樹問倒了。
家啊,他處處可為家,應該說他從來沒把那個住所當成是可以落地生根、終老一輩子的地方。
他不答,只淡然地說︰「馬上就到家了。」
也是,薩兒不再纏著他爹,因為熟悉的街道撞進了他的眼。
紅牆、紅瓦、紅宅子。
這方圓百里的土壤都偏紅,村里的人拿來蓋屋築牆,因此形成了特殊的景觀。
此村名曰紅木村。
「咦,爹,咱們隔壁住了人耶!」探著頭的薩兒像是發現新大陸的嚷嚷。
千郁樹記得那兒以前是塊荒地,上頭有一間老舊的屋子,那堵紅牆還是他修的。可不知什麼時候搬來了新鄰居。
如今,紅牆上爬滿了他不知名的植物,騾車經過,隱約間看見院子里奼紫嫣紅,滿園的花卉綠樹像是要滿溢出來似。
「唔。」騾車經過,騾子一時嘴饞,嚙了鋸齒狀的植物,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另一只騾見狀,放慢撒開的蹄,瞪著伙伴,然後亦齜牙,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搶下它到嘴的綠。
千郁樹絕對沒想到他養的兩匹騾子居然會為了吃食起爭端,眼看就要鬩起牆來。
薩兒不得不下車阻止要自相殘殺的兩頭騾子。
「丟臉死了……羞羞羞……」
薩兒的數落聲換來了咯咯的笑聲。
不會吧,小五、小九是通人性,但那笑聲明明像人,還甜甜柔柔的,不可能是它們發出的吧?!
他轉頭,一個頭綰螺髻的白衣女娃直沖著他笑。
她笑容爛漫,嘴角邊兩個梨窩又深又圓,甜得似乎能掐出蜜來,烏黑晶亮的眸子瓖在小圓臉上,加上圓滾滾的身子,可愛得像瓷女圭女圭。
她穿著粉紅色的兜褲,兜上還繡著只活蹦亂跳、轉著球玩的小老虎。
她咚咚的跑過來,猛地抱住薩兒的腿。
「哥哥。」
被她軟綿綿的身子一撞,薩兒可尷尬了,不敢去拉開她的手,又走不掉。
「我不是你的哥哥,你認錯人了,」
他講話有條不紊,像個大人。也難怪,長期跟在有工作狂的爹身邊,他不自立自強,怎麼照顧眼中只有工作,不知道什麼叫生活的爹。
女女圭女圭搖頭,烏溜溜的眼珠看著薩兒直要冒火的臉,堅持得不可思議。
「哥哥,蕾兒……的哥哥。」女女圭女圭的聲音潤甜香軟,像蒸籠里剛出爐的糯米團。
「我說我不是。」
她像只八爪章魚般扣著薩兒的大腿,幾乎要把他當大樹爬了。「蕾兒要看馬馬。」她把兩只騾子當馬兒了。
薩兒試著去撥開她的手指,有些氣急敗壞地嚷,「我說我不是你哥,別隨便亂認好不好,你很煩耶。」
被這麼一斥責,女女圭女圭先是不知所措,繼而扁起嘴,圓滾滾的淚珠比什麼都還快的浸濕薩兒的褲管。「嗚……娘娘……馬馬……哥哥……」
天啊,有誰能听懂她烏魯木齊的番話?
薩兒一抬頭,看見他爹不贊同的眼光。
這下,他心中不由得生出怒氣,不留情的撥掉女女圭女圭的指頭,也不管她哭得有多淒慘,轉身便要上車。
誰知道女女圭女圭硬是再度巴上他,寧可被拖著走,也不肯放棄他的腿。
千郁樹看這樣不是辦法,攔腰抱起女女圭女圭,騰空的瞬間,她破涕為笑,還拍起了小胖手。
「飛飛……好好……要要……」顯然她把千郁樹的動作當游戲了。
千郁樹不知道小孩笑起來可以像個發光體,把整個晴空的光亮悉數綻放在一張小小的臉蛋上,他的薩兒小時候可也曾這麼可愛過?
心才動,他就看到薩兒滿臉迷惑看著他。
女女圭女圭頭一低,看到了他便伸出手,「哥哥……抱抱……」她對薩兒似乎情有獨鐘,並不怎麼留戀千郁樹的懷抱。
薩兒撇開頭,賭氣的往前走,反正距離家只有幾步路,用走的也一樣。
誰知女女圭女圭對薩兒可在意了,見他要走,兩泡眼淚又奪眶,淹起大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