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孤鴻狼狽了。是跟不是,都難以出口啊。這一凝眸,正巧望見她用帕子系住的手腕,難以言喻的心情像把鉤猛然勾住他,他垂下了眉眼。安靜了嗎?那她可以好好的歇下了。以為管孤鴻已經離去的阿房輕輕吁了口氣,困難的翻身,幾個小動作以後,沉入了黑甜的無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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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孤鴻看著自己的手,就這樣看了好幾個時辰。
他的手臂還殘留著未知名姑娘肌膚的感覺。
只要是人都不可能輕如煙塵,除非一把火燒了,可他方才感受的重量輕得比灰塵還可憐,這年頭雖然北爭戰,南方有盜匪橫行,東邊饑民如蝗蟲,西陵瘟疫,他見過的難民隨便一個都比她好。
「大當家的?」從來沒見過出神的主子,叫的人有些小心翼翼,還有幾分試探。
「嗯?四喜。」四喜,他的忠僕。二十出頭的年紀,面容清秀,謹言慎行,少年老成的典型。
「黑山堡的大家很想念大當家的,希望您能早些回去。」
「我知道。」轉眼就要冬天了。冬天對山下的人來說只是季節更換,沒有太大的意義,住在山上的他們可不然,秋天是最忙碌的季節,山中不可一日無主,他是在這里逗留太久了。
「你去做準備吧,順便把二當家請來。」他一個人回山上去不需要什麼行李,可是……他腦海浮現了未知名姑娘。
「二當家方才出門去了,他交代小的見到大當家跟你說一聲。」除了該說的,四喜從來不多話。
「嗯,那沒你事了,你去忙吧。」四喜點頭,安靜無聲的離開。
避孤鴻在屋里坐不住,舉足往外走。
他的生命里全都是果斷決絕,這會怎麼三心二意起來?就因為那股薄薄的罪惡感嗎?人,真的不能做錯事。
燈光幽暗,出于下意識,管孤鴻一踏出門外,便往隔壁瞧去,暈黃的光線表示她尚未休息,身體才動了動,卻听見微微的抽氣聲。
她在。
消瘦的身影站在門邊,一只手還扶著門框。
「你起來做什麼,也不怕著涼?」因是隔鄰,他不消幾步就抵達她面前。「你有沒有外套?需要我幫你去拿嗎?」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她欲離開房間,踏出門外,她的身子應該好些了吧?
「我我我……不用。」阿房縮了縮。
他的影子好大,把她瘦小的影子全遮去,這樣的他,為什麼不肯放過她,非要在她面前出現?
是了,她是他的俘虜,那日殺她不成,總是要來監視著才安心。
「我不過去,你別抖。」唉,他的嘆息在風中化去。
「你想要什麼?」
「你有什麼可以讓我要的?」他成了萬惡不赦的罪人,因為她。
他也許不是什麼好人,以往他從來不在意這點,可如今卻要受良心不時的譴責。
阿房模啊模的,模到房門後的門閂,她想,只要他敢多靠近一步,就準備頭破血流吧!僵持著,看管孤鴻沒有動靜,她以最大的力氣轉身,沖進屋內,把門砰然關上,然後,落栓。
盡避房門關上了,她仍然不住的顫抖,背無力的抵著門,雙腳不住的發起難以遏止的輕顫。
好一會,管孤鴻粗啞的聲音才傳來,「我只是想知會姑娘一聲,我們明天早晨要出門,路途遠,希望你準備一下……也就這樣了,你放心睡覺休養吧,我不會來打擾你的。」
她懼他如蛇蠍啊,他的心怎麼會覺得好像被螫了似?
屋內的人兒沒有了動靜,只見里面的燭光搖曳。
他泄氣的想離開……
「慢著!」她在窗戶下喊他。
有那麼一瞬間,管孤鴻忘了回應。他到底怎麼了,就算對她懷抱罪惡感也不至于這麼激動,是啊,他有多少年沒嘗過什麼叫激情了。「有事嗎?」他的聲音很粗,粗得不像話。
「我可以對你保證不把之前發生過的事情告訴第二個人,你放我走吧!」她不是沒人要的孤兒啊,她的家中還有姐姐們,她必須要回家!避孤鴻的眼珠轉過一圈又一圈,「恐怕不行。」
阿房的呼吸窒了窒,眼中有著失望,細白的手指扳緊了窗沿。
她不明白,他的眼楮深邃,是很好看,可里頭空蕩蕩的,沒有暖意,只有壓迫跟無情,世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她不明白啊!她的心在淒厲的吼叫,有誰听見?
「我不放心你,你必須跟我走。」他的不放心是為了她那單薄又尚未痊愈的身子,可是听在阿房耳中,卻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不讓她離開,就為了封她的嘴嘛!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救她,干脆讓她在那一刀下死了還落得干淨。
她氣急攻心,一陣痛從四肢百骸集中到了手腕,她是人,她也會怨恨……想到這里,她手腕痛得更加劇烈,這才發現自己把曾受傷的左手緊緊握住,要不是這樣,她會跑過去捶打他一頓。
「姑娘?」她一直低著頭,那只受傷的手似乎抬得很高,這麼奇怪的姿勢讓管孤鴻提高警覺。
「不要過來……」阿房虛弱的出聲。
就像突然斷線的紙鳶,她全無預警的仰身就往後倒,他想要搶救,已經來不及……
***
她,恨他!
要不然怎可能一看見他就昏倒,她受刺激,他也受影響了。
他天性薄情,別說花草樹木,就是對人也不會多出不同的感情來,偏生見到她,不習轉折過的心徑自兜起圈子來。
好陌生……
馬車轆轆的聲音響個不停,坐在里面的管孤鴻了無心緒的看著懷抱里病懨懨的阿房。
生怕招了風寒似的,她被密密的包裹著,而只要稍顛簸一下,管孤鴻立刻幫她調整往下滑開的毯子,偏偏不曾做過這細微動作的他拿捏不好力道,不是撩起她一絡頭發,就是差點把她胸前的衣服給剝下來,他不自覺,看在別人眼中卻出了一身汗。
「我說……大哥……」本來應該騎馬的管惟獨硬是擠進馬車,他有些被搞胡涂了,他這大哥是在照顧病人,抑或是變相的折磨病人?
避孤鴻沒空理他。
可是身為黑山堡二當家的管惟獨豈是這麼好打發的人,他涼涼的聲音不請自來的在馬車里獨自發出,「我說,大哥,輕一點,她可不是我們黑山堡的弟兄,你這麼使勁,她會像豆腐一樣被壓成泥的。」
避孤鴻看阿房縮成一團,呼吸深淺不一,臉色潔白如雪,不禁驚疑的瞧了瞧自己粗壯的手,她臉色很白,像馬車外頭的月亮,真是他……太粗魯了嗎?
車子震啊震的,她了無聲息。
「你為什麼不醒過來?」他對著昏睡的阿房喃喃自語。
「大概是怕你吧。」怕到骨子里去了。管惟獨想偷笑,表情卻還是一本正經,這節骨眼要是笑出來,不是被擂死就是被一拳打出車外,為了他的小命著想,還是忍忍的好。
避孤鴻臉色一黯,「我不是問你。」
然而,當他耐心告罄,不自覺加重力氣摟高看起來沒有生命力的阿房,她因而滑高的袖子露出綁著帕子的細腕……還有那淡淡的瘀青是什麼?
她的手腳細得像木偶,只要他輕輕一用力——等等,她身上那些綠顏色難道都是他的杰作?該死!她到底多脆弱?
他一拳擊向車頂。「四喜,去東昌醫館。」
馬兒嘶鳴一聲,馬車停了下來。好一會,車門開了條縫;探進來四喜大大的眼楮。「大當家,你指的是綠柳鎮最熱鬧那條街的東昌?」
大當家了解他現在的身份嗎?
避孤鴻馬上意會四喜的擔心,可是他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