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綠黑色的墨鏡,花沒那麼紅,樹也沒那麼綠,陽光下的一切似乎都少了一分燦爛,但是他卻在這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里尋得了一點生氣。
沈靖瀾拿菸的手有點顫抖,沒有榮哥和小毛在旁邊嘰嘰喳喳,沒有人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心思就不可控制地全回到她身上了。
這麼多年來,他經常幻想與她不期而遇的情景,有時看見與她神似的背影,便會不自禁地心跳加速,然而在經歷無數次的失望和時間的沖淡後,他以為年少時那分莫名的迷惑已經結束了,今天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和她重逢,真是始料未及。
想起看見她的那一剎那,沈靖瀾不由得又是一陣心悸;雖然她長大了,還戴上了眼鏡,但是那雙眼楮、那高挺的鼻尖、那說話的聲調,都和小時候的她重疊了。
是陶然沒錯,除了身高,她和小時候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那麼是他變了嗎?她對他竟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想到這兒,沈靖瀾胸口一悶,彈了彈菸灰,本想將香菸放回嘴里,最後乾脆熄了它,將它扔進垃圾桶里。
她認不得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隨後沈靖潤又這麼告訴自己,畢竟他們初識時她只不過五、六歲吧!那種年紀的小女孩,怎麼會費心去記住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可怕大哥哥?
用「可怕」來形容應該還算貼切吧!十三歲的他理著個平頭,臉上不是青的就是腫的,那一天地跳過矮樹牆,踫上了獨自坐在樹下看漫畫書的鄰家小女孩。
小女孩顯然受到驚嚇!睜大雙眼盯著地看,久久都不動一下,就在他以為她嚇傻了,翻翻白眼正想離開的,她忽然又開口了,反倒把他嚇了一跳。
「你要來我們家為什麼不走大門?」
她的聲音听起來頗為冷靜,不像一般小女孩那樣軟軟膩膩的。
「誰要來你家?我只是經過,馬上就會走。」
他說著以衣袖擦拭嘴角的血跡,隨即因一陣刺痛而皺起雙眉。
「你跟人家打架了。」
小女孩像在陳述一項事實。
什麼打架?沈靖瀾咬牙切齒,他是被人打,而且還不能還手,該死的臭老頭!他可不會永遠悶不吭聲地站在那兒挨揍,老家伙最好搞清楚這一點。
「你是壞孩子吧?好奇怪,一個藍眼楮的壞孩子。」小女孩站起來拍拍,無懼地看著一臉怒氣的他。「我以後是要當醫生的。」她冒出這麼一句話。
他下意識地瞄向她手上拿的漫畫書,書名是《怪醫黑杰克》。
「我要做心地善良的好醫生,所以雖然你是壞孩子,我還是會替你治療。」她說著居然朝他招招手。「你過來,過來啊!」
沈靖潤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真的走向她,他當時想做的其實是罵她神經病,狠狠地瞪她一眼再轉身離去。不過他終究還是來到她跟前了,看著她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三片OK繃,上頭還有卡通圖案,然後又對他發出命令︰
「蹲下來,蹲下來嘛!」
沈靖瀾揚起雙眉,然後就像中邪似的乖乖蹲了下來,讓她把那可笑的OK繃貼在他臉上看起來最嚴重的三個地方。
「不可以撕掉哦!」貼好之後她這麼對他說,然後又想起什麼似的低喊一聲,俯身在三個OK繃上頭各印上一吻。「這是我媽媽的秘密絕招,听說會好的更快,不過沒什麼醫學根據。」
就這樣,言語早熟的小女孩拿著漫畫進屋去了,卻在他叛逆的心湖中激起第一波漣漪。
***
雪瑞.懷特是大企業家沈重和在美國偶然認識的大學女孩,那年她二十一歲,未婚,沈重和四十二歲,在台灣有個結婚十八年的妻子。而即使在年齡和身分上都有阻礙,兩人還是發展出一段不倫之戀—雪瑞並在隔年為沈重和產下一子,就是沈靖瀾。
所以沈靖瀾不僅是所謂的混血兒,還是一個不為人知的私生子。多少人拼了命要到美國去生孩子,沈重和卻把挺著個肚子的雪瑞秘密接回台灣,在這個較為保守的社會里出生,沈靖瀾所承受的不僅是來自各方的異樣眼光,還有同年齡小孩子無知卻殘酷的羞辱。
沈靖瀾十二歲時,沈重和的妻子因病餅世,幾個月後,他和母親就被接入沈宅和他的父親沈重和一起生活。
他對父親幾乎沒有什麼印象,年少的記憶中僅有的,也盡是自己因他而遭受的種種羞辱—所以他變得叛逆不羈,抽菸、喝酒、蹺課、和朋友鬼混,所有能讓父母生氣的事他全做遍了,而且不管父親如何怒斥責打,從來不曾低頭說過一聲對不起。
那陣子沈靖瀾那張俊臉沒一天是完整的,在外頭要和人干架,回到家里再挨父親一頓打,還不能還手,他一直到了現在,每當站在鏡子前時,都詫異自己這張臉何以還能保持原狀。
然後就是那一天—他跳過圍牆並首次和鄰家的小女孩打了照面,很奇特的一個經驗,教他只要一看見被他撕下的那幾張OK繃,就不由得想起她,想起她對他說過的話,而最常想起的是那三個輕輕的吻。
說來有些可笑,當時的他雖然才十三歲,對女孩子卻已有豐富的經驗。也許是因為體內流著一半美式血液,又有著刀鑿般的輪廓和瘦高卻結實的身軀,再加上墮落的生活方式!從他月兌離處男那天起,身邊從來不曾缺過女孩子,這樣的他,居然會對一個鄰家小女生幼稚的「治療之吻」念念不忘,真是荒謬至極!
然而即使他不斷對自己這麼說,那陣子的他卻仍不可控制地總在圍牆旁徘徊,他不時看向隔壁,只要一听見有人開門出來便往拭瘁躲,如果出來的是那小女孩,他甚至該死的會開始心跳加速,這莫名的病癥搞得他那陣子情緒極糟。
為了問出小女生的名字,沈靖瀾難得地和母親做了一番閑聊,他這才問出她名叫陶然,是陶家的獨生女,也發現她喜歡看書,經常在放學後拿著書到院子里看。
小女孩安靜地翻閱著書本,很有氣質的畫面,但只要仔細一瞧便會有幻夢碎裂的感覺,那孩子不過是各種漫畫的單純擁護者,雖然她不見得能看懂多少。
日子在一成不變中一天天過去,他依然故我,做一個在人們眼中壤到極點的家伙,卻奇怪地不曾放棄在圍牆旁駐足的奇怪興致。一年後他已鮮少在打斗中受傷,和父親的不和卻愈演愈烈,但只要看著靜坐在院子里翻書的陶然,他便能奇跡式地感覺、心情平靜了下來。
然後,記得是夏日的某一天,他因為和父親的一次劇烈爭執而離家,過了一個星期後他再返家,竟看見隔壁的大門外掛著房屋公司的廣告板子,「吉屋出售」四個斗大的字令他足足在門前站了二十分鐘。
搬走了?她搬走了?那個曾經毫不猶豫地將OK繃貼在他臉上的小女孩,已經不會在院子里出現,他即使跨過矮矮的圍籬也無法再見到她了!
忽然,沈靖瀾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是在問過母親,甚至扯下臉去詢問其他的鄰居後,得到的也僅是籠統的答案,沒有人能告訴他陶家確切的新住址。
在房間里窩了幾天,沈靖瀾的情緒逐漸平復,他沒有再試圖找她,真那麼做的話不就像瘋了一樣?只是一個說過幾句話的小女生,沒道理會忘不了,一點道理也沒有。
他將三塊OK繃扔進垃圾桶里,立刻就有想找人干架的沖動,於是他又把它們從桶子里翻出來,抽了張面紙包住丟進抽屜,然後用腳踫地一聲將抽屜踹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