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身來,駱泉淨舉高燈籠。慕容軒瘦了很多,一些雜亂的胡髭,很不規則的附在他嚴厲的臉上,看來更難以親近。
他朝她走近一步,黯幽幽的月光映著她蒼白的臉頰,還有微微泛黑的眼圈,微亂披散的長發甚至沒有梳理,那雙眼楮像湖上迷離閃亮的星子,忽近忽遠。
他咬住唇,也許愛就是這樣沒道理可循,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個人,卻讓他日夜縣念。
「這些日子,每個人都在找你和葉飛,你到哪兒去了?」她又問了一次,聲音有些輕顫。
「哪兒都沒去,我就住在湖上,蓮渠,你知道的。我曾經以為至少會踫到你,誰知,入了冬之後,你居然一次也沒來。」說罷,不知是覺得自己傻,還是有些怨她,他居然古怪的笑了起來。
「這不好笑。」她偏過身子,說得有些咬牙切齒,原來的擔心只換來他一頓笑,真是輕賤呵。
「我不是故意的,」他收了笑。「我只是……意外你沒跟那些好事之徒一樣,問我同樣的問題。」
「沒什麼好問的。」她望著冷幽幽的湖面,才發現自己的外衣還是太單薄,空氣冷得教人直打顫。「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數就夠了。」
「那麼你呢?」他定定的望著她。「你心里的事,可曾有數了嗎?」
「你要原諒,還是繼續恨我?」他又問。
「每個人都在談你的事。」她避開他尖銳的問題,不想讓他知道她早就不怨了。但不怨不怪又如何?走到這樣的地步,她心里清楚不過。像他這樣的男人,不是她要得起的。
「不要回避問題,」他握住她的手。「我不會娶任何人,任憑是誰把我告下了地獄,我也不會娶任何人。」
「何苦呢?」她死命抿著唇,一徑的強撐著笑,眼底滿滿的傷心卻怎麼也藏不住。
「這樁婚事,對你百利而無一害。」
「是你的真心話嗎?」
「可惜我偏偏是個傻子,不要這種百利而無一害的感情。」他笑得淒涼。
「我一點兒都不重要。」忍著呼之欲出的淚,她不斷的搖頭。
「那很重要,」慕容軒顫抖的捧住她的臉。「不要這麼可惡,就算恨我,也不要這樣一點兒都不在乎。看看我,我從來沒隱瞞想要愛你的心意,你難道不知道,我是真心想用自己的一輩子來補償你?」
如遭電殛,駱泉淨駭然掙開了他,淚眼凝瞅著湖中搖擺的船肪。
見她如此,慕容軒失望的背過身,一徑望著湖。「這陣子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什麼都沒有了,就算你是同情的來看看我,我可能還是會很滿足。」
「那天風雨這麼大,你為什麼會來?」她哽咽的問道。
「因為你。」他握緊拳頭,仿佛在做自己生命里第一次告白。「我到教坊去,原來打算什麼都不做的,但是鶯兒突然跑來告訴我,谷樵生特意約了你在船上見面,我想……我必須做些什麼,才不會讓自己坐立不安。」
駱泉淨的淚終于忍無可忍的流了下來,然而她只是吸吸鼻子,伸手去拉住他,然後輕輕埋首在他懷里。
那是他們第一次擁抱,也是第一次他瞧見她這麼主動、如此包容貼心。慕容軒一震!竟不敢呼吸了,突然不知哪兒來的酸楚,那般柔情又溫潤的,在他眼里的淚光落了款。
當她完全貼在他懷里時,手里的燈籠跌落在地。燭光哧一聲滅了,兩人面對的世界也在一瞬間暗了。
也許這樣的黑暗和沉默才是他們要的。沒有階級地位,沒有現在過去,甚至那些煩人的事情都能隨手拈去,他們只是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什麼都不需要。只要一個擁抱和兩顆合而為一的心。
★★★
那一夜她沒有回教坊,跟他離開的同時,她的心也和教坊里的一切斷絕了關系。
他們放下纜繩,把畫舫開去了附近的一處沙洲,在那兒點起檀香,溫溫柔柔的燻暖了一夜,相偎著遙望著天上繁星點點。夜色看似寂靜,湖上的一切卻是熱鬧的;蟲鳴唱了一夜,不時有魚兒跳出湖面,水聲飛濺,冷風揚起,吹動甲板上響得清脆的風鈴,也吹皺了一圈圈的漣漪……。
駱泉淨異樣的柔順,宓靜如湖水,包容並接受了他。
「這些日子,你過得好不好?」
「很好,只是……總覺得像少了什麼。」她側過身子,黑暗中,她的眼楮閃亮如星。
「你為什麼……?」想問她為什麼突然改變了心意,是真心相待?還是同情?
「我不問你為什麼來,你也別問我。」她點住他的唇,復而捧住他的臉,在他耳邊夢囈般的輕喃。
「泉淨……。」
「我們該回去了。」她披上外衣,窗外層層疊疊的雲已近灰白,天,就快亮了。
「泉淨。」
「真瘋,居然一夜沒睡。」她說,歪著身子,瞅著他牽動了一下嘴角,也不算笑,只勉強稱得上是不傷人的嘲弄吧。
「回去吧,讓人看到了不好。葉飛也會擔心。」
「你心里想什麼?」
「別問我,」她靠在窗台,迎著湖面吹撲而來的晨虱,越近天明,溫度就沒這麼低了。
他偎貼在她身上的溫度會不會也慢慢的消失了?
兩個人之間的黎明天楮,又會在什麼時候到來?
慕容軒從身後抱住了她,泉淨靠在他懷里。「我只知道,我要你,你也要我,我們……不會讓彼此再心碎一次,尤其是我。」
一對水鳥自蘆葦間展翅離飛,點破湖面,水聲飛濺。駱泉淨垂下眼眸,再抬眼,她抿著唇,忽然幽幽的笑了。
「真是奇怪,我以為我在投湖被救時已經死過一次,現在決定跟你在一起,只覺得過去哪些日子過得好象才是真死了。」沒正面響應他的問題,她突然變得多話起來,不停的說著︰
「三姐死的那一晚,金寶號的師傅來量她的棺木,我陪著師傅小心整理她的身體、她的臉。我不害怕,我只不停在想,想很多事,想得頭都痛了,想得整晚沒法睡,可腦子里卻沒有一件是想齊的。我想到唐家,想師傅,甚至想到了你,突然覺得我的仇恨很可笑。」
「昨天以前的你,沒這麼多話。」他屏息的望著她,伸手輕撫她的臉。
「是嗎?」她望著微露曙光的天色,突然不可遏止的笑了起來。
「我不能欺騙自己,我真的要你,就跟你要我一樣。只是,我一直在抗拒這個想法,因為你身分背後的一切,我不想要。」
「什麼身分,」他苦澀的笑起來,「說穿了,我不過也是……。」
「船娘的孩子嗎?」她輕聲接口。
他呆了半晌,模模她的臉。「我早該知道的,你這麼聰慧,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楮。」
「那又如何?」她偎著他,語氣和神情一樣平靜。「是你的錯嗎?有些事情我如今總算想明白了。對我來說,你姓誰叫什麼並不重要,我對你的意義,不也如此?」
「可……。」
「名分、家世對我而言,已經沒這麼要緊了。」她定定的看著他。「如果真的決定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會再計較那些了。從此以後,我什麼都不求,只圖你一顆真心,如此這般,于願足矣,又何必在乎那些呢?」
他屏息的望著她,然後,極為神聖的吻吻她的額頭,之後便不再多語。
船外,朝陽露臉,曙光初現,在他們眼前的天空,終于整個明亮了。
★★★
幾乎沒有再耽擱,駱泉淨一征得譚姑的許可,便離開了教坊,住進了慕容軒為她購置的另一艘新船上。連姐妹之間,她都顯得低調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