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懇懇切切,慕容嫻竟說不出話來。
「那位姑娘,真的有許家小姐好?」
「我沒見過許家小姐,」他坐了下來,眼神迷惘的盯著窗外花園一角,園里,落葉大部分都被清掃干淨了,地上什麼都沒留著。
「也許……並沒有許家姑娘好。」慕容軒哀傷的一笑。「也許……無從比較起。但誰又真的明白呢?這世上每個人看每件事的角度都不一樣,我只知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飄飲。」
慕容嫻愣住了!面對他那不肯妥協的神情,她忘了自己的難過,忘了自己的處境,仿佛看到一個她從來不認識的兄長。
也或許,是她從不曾看到的那一面。
面對面的坐下來,慕容嫻突然笑了。
「我無話可說,也許我是自私的,自己不快樂,也想把你拖下水。」
拈著絲絹按按濕潤的眼角,慕容嫻眼里有些淚光;她是慕容家的女兒,是皇上策封的貴妃,那又如何?說白了,說穿了,還不是個比尋常人高一等的妾?還不是得跟其它女人共享一個丈夫,卻什麼意見都不敢多說。
甚至,連曾經深愛的那個人棄世,她都要透過第三人轉述!
如果世上還有男人願意像她弟弟這般,為一個女子傾注一切,那麼,她也甘心拋卻錦衣玉食,就是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
可惜,世上事,總未能樣樣盡如人意。
曾經駐在心上的男子早被時光抹去了模樣,這一輩子的遺憾,沒有親身嘗過的人,怎會明白?
「這一次回宮,可能再無相見之日,你一切要多保重。」
「娘娘……。」
「這幾日早晨起來不舒服之至,」慕容嫻低頭微笑。「我想是有了身孕,皇上還不知情,我瞞著他,怕他改變主意,不讓我走這一趟。」
「娘知道嗎?」
「嗯。」她點點頭。「可惜,你可能听不到這孩子喚你一聲舅舅了。」
「妹妹……」是深切的關懷,還有不舍。仿佛在此時,他才卸下防備,真心誠意的開口。
「宮里只身一人,你千萬要好好保重。」
「我知道。至于爹那兒……你就隨他生氣去吧。」慕容嫻抿唇,搖搖頭一嘆︰「他安排了別人這麼多年,也該讓他放手了。」
當晚,慕容嫻就回宮去了。那一路上,她卻愁眉不展,顯得心事重重。
隨侍的宮女都當她是因舍不得親情之故,卻不知她心另有他懸。
聯姻這件事,不管父親那一頭怎麼施壓要她想辦法說服慕容軒,她終是硬了心不再插手此事。不過這麼一來,事情還會怎麼發展呢?
她悒悒不樂的想著,直到回了寢宮,仍無法成眠。
第八章
到過相國寺燒香祈福之後,慕容夫人並沒有直接回家。她叫人連著馬車停在湖畔,只身下車,就連兩名隨侍的丫頭也被吩咐留在車里。
對于夫人不尋常的舉動,車夫及一干僕人都感到不解。但命令既下,他們也不敢不從。
秋天已過,臨近冬季,空氣里游移著蕭瑟的寒意;慕容夫人逆著湖面刮來的強風,沿著岸邊吃力的往前方那綠油油的林子走,不時還得緊拉著身上的披風。
穿過樹林,她終于看到那片濃密的竹林。
「有人在嗎?」
听到陌生人的聲音,駱泉淨滿臉疑竇的走出來。這座屋子周遭種滿竹子,隱身在棲雲教坊後的林地里,一直是譚姑專屬的房子,也是個清幽寧靜的住所。
教坊姐妹們如果沒有特別的要事,是不能到這兒來的。若不是要特別照顧譚姑,她也不可能出現在這兒。
韓鶯兒的死,重重打擊了譚姑。辦完喪事之後,她終于倒了下去。成立棲雲教坊多年來,她從沒生過大病,這一次,心力交瘁,她整個人都潰決了。
這一倒下,她整整躺了兩個月,慕容夫人望著步下台階的女孩,這個渾身縞素、臉龐素淨的女孩,不自覺的,她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譚姑在這兒嗎?」她問道,仿佛像是提到個老朋友般自然。
沒在臉上顯露出太多的驚異,駱泉淨只是客氣有禮的打量著對方雍容貴氣的面貌以及那華美的衣飾。半晌,駱泉淨才抿著笑請她在外頭稍等。
听完駱泉淨的描述,譚姑仿佛也清楚來人身分,她凝重著表情,硬撐著要下床來,想親身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兩個年紀相當的女人踫面,卻始終未發一語。一旁的駱泉淨心知有異,不等譚姑吩咐,她徑自倒好茶水,開了窗,又體貼的在火爐里邊加了幾塊炭,確定空氣暖和了些,才安靜的走出去。
慕容夫人褪下披風,打量著四周的擺設和布置。
「這兒……還是我當年讓人準備的,居然一點兒都沒變。」
譚姑深吸口氣,她打顫的喝完手中的熱茶,調整了一下姿勢,仍楞楞的望著慕容夫人。
「你一點兒都沒變,譚姑。」
「你也是。我以為這一輩子,我們不會再見了。」譚姑喃喃。
慕容夫人拿起茶,眼神變得很遙遠。「我從不這麼想,要不,我不會告訴軒兒他的身世,還讓他來找你。」
提到慕容軒,她們生命中共同擁有的孩子,生養不一,卻是那樣奇妙又強烈的連系著她們。兩個女人沉默了,只有炭火燃燒的細碎聲,散著溫暖不燥的空氣,時間好象在一眨眼間飛回了從前。
三十年前的往事,她們彼此都曾在夜里品嘗過許多遍,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清晰。
也許,是因為自己都是孤單一人的回憶,再怎麼想,都沒有能真正印證。
突然間,譚姑頹然朝床里一靠,臉上充滿了置身事外的漠不關心。這份武裝的冷漠,雖然比平日更甚,卻也更凸顯出她眼神里的淒苦無助。
「是公子爺告訴你,我病了?」譚姑低聲詢問。
慕容夫人搖頭。「我自己要來的。」
「你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說吧,什麼事?」
她看著譚姑許久,才娓娓開口︰「你知道慕容家和許家聯姻的事?」
「知道。」譚姑捏緊茶杯。
「軒兒說,他不娶許家小姐。」
譚姑一驚,仿佛是沒听清楚。
「他自己跟許家退了婚。許家也是大戶人家,哪里會肯?他們揚言,半個月沒有一個妥善的答復,他們會告官,告得慕容家顏面盡失,在江南無法立足。你是他親娘,所以我來告訴你一聲。」
「不能請容貴妃出面擺平嗎?」譚姑凝重的問。
慕容夫人搖頭。「這是民間的事,她若插手,定會落宮中口實,也不曉得軒兒怎麼跟她說的,兩天前她臨走前特別跟我表明,說無論如何,她絕對不會插手此事。」
「那個人渣肯定是氣壞了。」沒有特別隱瞞對慕容大宇的觀感,譚姑閉上眼,心里浮起的只有一種勝利的快感。
慕容夫人嘆了口氣。「你不問我,他好不好嗎?」
譚姑當然知道她問的那個「他」是誰。
「有什麼好問的?他毀了我一輩子,我沒有恨他,已經很寬容了。」
「前兩天,他為這件事打了軒兒。」
「打他?」譚姑瞪大眼,心中的憤恨迅速被挑起!她胸口一緊,那是種母性,也是種舊仇突然摻上新恨的濃烈怒意。「憑什麼?」
「這樁婚事是他千方百計爭取來的,他無法忍受別人違背他。」
「哼。」譚姑冷笑連連。「他端著權威頤指氣使了一輩子,早該讓他嘗到這種滋味。五年前若不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我只怕會下手更重些,哪還會容得他囂張至今。」
「你如果真一刀殺了他,早早讓我當了寡婦,對我來說,日子也許遠比較自在,也不會有後頭這些麻煩事發生了。」提到這段往事,慕容夫人有感而發,絲毫不以這話為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