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公子爺,妹妹今天不太舒服,就讓我替他唱吧。」見慕容軒大動肝火,怕事的明珠不願再生事端,急忙搶著回話。
「都別唱了。」慕容軒大剌刺的坐了下來。「棲雲教坊留不住鄭老爺這等貴客,讓他們逛窯子去吧。」
他托著下顎,姿態仍是那般悠閑輕松。「鄭老爺,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鄭元重一秒鐘都沒多留,像見了鬼似的跌跌撞撞沖出去。他仍然沒有認出駱泉淨,恐怕也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得罪了慕容家。
「五姐,」駱泉淨點點頭。「我們也走吧。」
明珠追了過去,對她的行為簡直匪夷所思。
「你不向慕容公子爺道謝嗎?」她問,連谷樵生也錯愕她的行徑。
「我應該嗎?」她反問。
「妹妹,這不是鬧脾氣的時候。」明珠忍著性子說。
「鄭元重不尊重我們,那原來就是他該受的教訓,你和我都樂見其成,不是嗎?」駱泉淨反問,明珠一時語塞,竟答不出半個字來。「公子爺只是做他該做的事,如果為這種小事言謝,也枉費師傅和他一番交情了。」
說完,駱泉淨沒回頭再多看任何人一眼,木然的拎起裙擺離開了。
「明珠。」
回頭面對慕容軒,明珠為駱泉淨那番話尷尬不已。
「由她去吧。她說的對,這沒什麼好稱謝的。過來吧,替我燒幾樣小菜,谷老板和我在這等著。」
「是,明珠這就來。」見他沒有因為駱泉淨的話生出不快,明珠松了口氣,急急下廚準備去了。
第四章
「婬婦!打死她!打死她!」公堂外四周的聲音不斷的叫嚷,駱泉淨退了一步,身後撞上一個人,來不及回頭看是誰,堂上鄭元重已經跟著所有的聲音一起叫嚷起來。
「賤人!賤人!打死她!打死她!」
惡毒的叫罵聲在駱泉淨睜眼的那一刻完全靜止。她彈坐起身子,刺眼的陽光正從窗台斜斜照進,她急急避開去;再睜開眼,只看見成千上萬的塵埃在光束中飛揚盤旋。
從進教坊以來,這種噩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夢見那座冰冷陰森的公堂,夢見鄭元重的怒叱,夢見唐家母女的笑聲,夢見那打在身上的板子,還有一雙雙不曾伸出援手的眼楮。駱泉淨覆住臉,閉上眼楮,腦袋仍因這渾沌而脹痛著。
尤其是鄭元重那張臉,再清晰不過。她搖搖頭,卻搖不去那個人帶來的痛苦回憶。
「你醒了。」容媚放下妝鏡,一旁笑吟吟地叫喚她。
「七姐。」意識到有他人,駱泉淨急急下了通鋪,接過容媚遞來的濕絹,擦了擦臉。
「今天咱們倆都沒場子,你陪我上街逛逛去,好不?」
駱泉淨胡亂的點點頭,任容媚打理著她一頭長發,整個人依舊心思恍惚。
以往她總是能很快的把那夢境拋諸腦後,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什麼,即便她已經跟著容媚上了街頭,心卻仍懸著那夢魘,久久不能釋懷。
有什麼事會發生嗎?她為何如此不安?
「你听到了嗎?」容媚搖得她回過神來。
「什麼?」
「是鞭炮聲,不知是哪戶人家今日辦喜事,小妹,咱們瞧瞧去。」
苞著容媚的腳步,她嘆了口氣,這才發覺,這一路走來的街弄,竟是似曾相識的。
一直到了人群聚集處,駱泉淨突然煞住腳步,呆呆的站在那兒,許久許久,都不能動彈。
是唐家。張燈結彩,是唐家,她怎麼可能會忘!
記憶底處有些殘余的灰燼在飛揚,一年多的時間對她而言還是太短了,突然要眼睜睜的面對唐哲再娶的事實,她心底幽幽的恨意仿佛也跟著那鞭炮聲發酵。
見她停下腳步,容媚探頭看看,之後笑了。
「真是喜事呢,噯,小妹羨慕嗎?」瞅著駱泉淨,容媚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她喃喃念道。
「什麼?」人聲吵雜,容媚听不清楚。
「沒有。」
容嵋沒察覺她的異樣,一徑兒的在那兒回想著什麼,一會兒突然說︰「我想起來了,如意跟我說過,這戶人家今日娶的新媳,可是再娶的。」
「是嗎?」她茫然的問。
「沒錯,那件事情也怕快有兩年了吧。唐家前媳不守婦道,偷了唐家的東西送給奸夫,被她婆婆一狀告了。我還听說那媳婦上了公堂後,竟還抵死不認罪,後來被用刑打了一頓,可惜鐵證如山,她還是被休了,而且才趕出衙門沒多久,傍晚便投湖死了。這件事鬧這麼大,你居然都不知道?」
容媚不可思議的望著她,沒等泉淨有回嘴,接著又嘆起氣來。
「真是的,明明是做錯了事,竟還想用死來表明其志,還當別人會信她,真是傻。」容媚又不勝唏噓的搖頭。
「七姐也認為,那媳婦是真的與人私通?」駱泉淨啞聲輕問。
「不是嗎?判決都這麼說了。一對奸夫婬婦,可惜她就是不供出她的姘夫是誰。」容媚隨口應道。
靜靜听著那些話,不知怎地,駱泉淨覺得有些冷,涼颼颼的寒意直冒心頭。原來她的一生在別人眼中僅值這樣三言兩語。
不能恨七姐的無知,因為她的冤,在別人嘴里,比真實還真實。
沒死,是個冤;死了,才真正是個冤。
「咬呀!糟了!」容媚輕喊一聲,忙不住跺腳。
「今兒個我竟忘了,賣胭脂水粉的丁婆子會來一趟,我那薔薇硝沒有了,得趕緊去買。小妹,你自己看熱鬧吧,我得先走了。」
容媚走了,沿著唐家園子周圍的鞭炮聲卻始終沒斷過。
八人大轎,也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抬進了唐家。
肯定是戶體面人家,唐家才會這麼大手筆,駱泉淨幽幽的想著,不自覺的往前方人群涌去的方向前進。
會是哪家的姑娘呢?駱泉淨倚在牆邊,腳步遲疑,腦海里閃現一個人的樣子。她從前曾羞澀喚過一聲的夫婿、如今是新郎倌的唐哲,他現在又會是什麼心情呢?他是否曾經……記掛過她的存在?
如箭鏃般飛過的時間,漸漸交集在她從前殘存的一點點想念里,漸漸有些模糊成形;只是,有些清晰,有些卻模糊了。
就像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唐哲的那張臉。
是從來沒愛過,還是早早把那張臉清出了記憶?駱泉淨閉上眼,可以听到遠處的鑼鼓聲漸漸近,暫歇了一會兒的鞭炮又熱鬧的大響起來,這一回更熾烈更張狂。駱泉淨回神,驚覺自己已被人群推到圍牆拐角,一抬起頭,視線就正對著門口。
不該在這兒的,她想,逆著多數人的方向,往回走了。
就在此時,一個女人急急忙忙的走來,而駱泉淨垂首也不多言,急急與她擦身而過。
「慢著!我見過你,你是……?」唐芙猛然煞住腳步,回頭追上她,站在她面前。
駱泉淨被逼得有些慌亂的抬起頭,那眼那眉那唇在唐芙的眼中,無一不熟悉、無一不溫潤,也無一處不絕色。
從來沒想過時間會在一個人的身上變化這麼大。唐芙作夢也沒想到,往日任她欺辱的那個瘦弱丫頭不見了,眼前的女人,宛若一朵正待盛放的、眉目清麗絕倫的芙蓉。
「你還沒死呀!」心里頭沒頭沒腦興起的妒怨墨汁一般瀉流,唐芙硬生生的壓下,竭力把聲音填裝得一樣嬌柔︰「我還道你被休之後,這輩子羞于見人,早早投胎去了。」
駱泉淨沒有理會對方的挑釁,挺得僵直的背脊卻在在說明她發怒了。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能侵犯的尊嚴,那件事明明不是她做的,她扛的苦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