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賀家偷了什麼東西?’將燭火歸位後,李仁問。
半晌,她才據實以告︰‘一個孩子。’
‘冒著生命危險進賀家,就是為了偷孩子?’李仁口氣現出一絲興趣。
‘那不叫偷,孩子本來就不是他們的,算什麼偷!’她辯駁。
點點頭,李仁沒再問細節。賀家的惡霸在京里頭是出了名的;這些年來,他留守府里,早耳聞了不少東廠賀家干下的壞事。
‘我娘到底在哪兒?’她口氣不耐地問。
‘蘭夫人的別館距離京城有幾天的路程,你不妨先歇息一下,等天一亮,我們就出發。’
***
被帶去見生母蘭嵐的那天,侯浣浣以為︰‘這只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是,她並不知道,事情後來的發展,竟會弄到如此復雜。
侯浣浣並非有意如此,她自以為把對母親的感情冰封得很好;所以,在她被請進幽蘭別館時,縱使感覺到暗處里有十多雙好奇的目光張望著,但侯浣浣依舊抬頭挺胸,毫無窘困,只是靜靜等待著九王爺把人請出來。
‘真的很像,不愧是母女,嵐兒要是見了你,一定很歡喜!’從她被李仁帶進來後,坐在上位的九王爺就沒移開過視線,偶爾還會露出笑容。
而提到母親,侯浣浣只是僵著臉,沉默著——因為往事帶給她的只有沉默。
‘如果沒記錯,你的名字應該是侯清黎?!’九王爺又開口。
听到那名字,侯浣浣愕然抬頭。
侯清黎?不!這男人說錯了。她叫浣浣,侯浣浣,卜山、卜家牧場的侯浣浣;她不叫侯清黎,已經很多年了!
當她還是那個叫‘侯清黎’的小女孩時,她有疼她的爹和娘;但是,娘後來走了,跟了九王爺、跟了榮華富貴,棄她和爹不顧。
三年後,朝廷征她入宮,那時她爹含淚抱著她,問她決定,就從那時候,她開始對母親的怨蓋過了一切;她恨蘭嵐、恨把她和阿爹逼得無處容身的九王爺。
一咬牙,她點了頭,看著爹散盡所有奴僕、看著爹一把火燒光了郢州世居的大宅院,帶著她倉皇失措地趕了幾天的路,連夜奔進卜山。
必于她的命運,也是在入山的那一天,便和卜家再也緊密不分了。
她用了阿爹重新為它所取的新名。爹說,浣有洗淨、潔身之意,阿爹要她重生,在卜山重生,所以,她再也不是侯清黎了。
如今,她只不過趁著入京辦事之便,替爹看看當年拋夫棄女的母親好不好而已;是為了了卻一椿心事,至于會有什麼感覺,她不願多想。
但是,為何當那兩個陌生的字眼鑽進耳里,在她的心頭會出現莫名的騷動?
一如李仁領她進門時,再見到這位王爺,侯浣浣深吸一口氣,把向來沸騰的熱情盡數冷卻;這兒不是卜家寨,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自塵封的往事中回過神,不知怎地,再面對九王爺和氣的目光,侯浣浣心底忽然被激出一層薄薄的怒意。他有何資格喚她清黎?他憑什麼?當年他和蘭嵐早已經聯手把侯清黎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殺死了,現在說這些,徒惹人惱罷了!
挺起胸膛,侯浣浣傲然地看回去。
‘我叫浣浣;不是清黎。’她說,在卜家那些年來培育出的自信流露無遺。
九王爺沒讓眼中的驚異隨著欲出的贊嘆之辭流瀉,這女孩看人的眼楮好野、好不拘,仿佛跟那年在官道上遇見的嵐兒的眼神一樣;緬懷往事,他幾乎失笑。
可惜!九王爺黯然忖道。嵐兒的那分活力,早跟著侯宅的大火燒去了。
如今,他望著眼前酷似愛妾的女孩,心中雀躍地轉著一個念頭;他才不在乎這丫頭叫什麼浣浣,他認定了清黎就是她,她就是清黎,也許……嵐兒的歡笑,就要靠她找回來了。
‘是阿黎嗎?’經下人通報,蘭嵐自廂房一路跌跌撞撞沖出來,掩不住激動的淚水,焦灼地喚著女兒的小名,直沖進議事廳的門口。
侯浣浣回身,兩雙相似的桃花眸子在門里、門外相交。門外的眸子,含著激動而淚光瑩瑩;門內的,卻是復雜而深沉。
‘小黎!’蘭嵐忘情呼喚著,身子搖搖欲墜,王爺急忙去扶她。‘小黎,不記得娘親了嗎?我是娘,你忘了嗎?’蘭嵐淚水潸潸而下,朝侯浣浣走近幾步。
侯浣浣的臉上,卻漠然一片。
‘清黎,面對你親生的娘,難道你無話可說?’王爺口氣溫和,但不悅之情隱約可聞。
侯浣浣靜靜看著哭泣的女人,訝異自己的心頭居然找不出絲毫的忿怒,原以為她會指責蘭嵐——那些話在心里練習好久了,但如今見了人,她卻說不出口。
想來,是卜山的日子太快活了吧!那些日子有末遠嫁四川的曉恩,有表里不一的小韜,還有疼她、愛她的大當家和諸位叔伯嬸娘。當山下的女孩躲在繡閣里為嫁織衣時,她和曉恩還因為犯錯,漏夜邊抄經書、邊罵著阿爹沒天良,或者,相偕等著下山打劫的男人歸來;當山下同齡的女孩被敲鑼打鼓地送上花轎,為不可預知的未來滿懷著希望、幢憬,她則背著弓,和小韜馳馬奔進林子里為生計而狩獵。
她將近二十歲了,在世俗人眼中,已經算個老女人了,可是,她卻不後悔。
侯浣浣唇邊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她沉醉在卜山的回憶里,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令她快樂。
‘侯清黎!’蘭嵐扯扯王爺的袖子,他按下火氣,瞪著眼前微笑的女孩。
回過神,侯浣浣搖搖頭。不!她不想怨,也不願怪任何人;早在十歲那年,她便把有關于母親和這位九王爺的事,都徹底結束了。
既已結束,就不該有任何怨尤!
‘娘,好久不見。’侯浣浣一笑,行的卻是對官家的跪拜禮儀,那神態異常的安靜從容。
蘭嵐血色盡失,她作夢也想不到失散多年的女兒竟會用對外人的口氣向她問好。雖然她從來不敢奢求女兒能原諒她多年前的決定,但是,當女兒一跪,還是讓她傷心得掩袖大哭。
‘不要這樣!小黎!娘求你,別這麼對我!’
‘嵐兒,別哭了,你這麼哭很傷身的。’王爺嘆息,抬袖輕輕拭去蘭嵐的淚水,而後,極為不滿地朝地毯上跪著的女孩望去。待看清了她的表情後,他欲出言的斥責再也說不出口。
早在李仁口中,他便知道這丫頭並沒有承襲到嵐兒的溫柔嬌媚,她有的只是驕傲不拘。但是,當她跪在那兒,輕輕喊了一聲娘後,所有的狂野和自信沉沒,那雙眼神澄淨無比。如果他沒看錯,在那酷似愛妾的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眷戀。
九王爺摟著抽泣的蘭嵐,驀然一陣心疼。他錯了!早知會如此,當年他會不顧一切地自侯文海手中奪回孩子,就算事後嵐兒怨他、恨他,也好過現在這種場面。
嵐兒失去她最想念的小黎了!眼前的女孩有堅強的意志和勇氣,她不是一般人可以駕馭得了的,就拿她敢模進王府找人,這點就足夠印證他所想的。
‘這些年,你和你爹都在哪兒?’
‘那無關緊要。’侯浣浣搖頭。‘我只是來看看娘過得好不好!現在,我該走了。’
‘清黎,嵐兒真的很想你。這些年來,她堅信你和你爹沒有死,她一直沒有放棄找你們父女倆!你不應該這樣對她。’王爺在她身後開口,想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