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吟咧開嘴又喘又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連眼淚都擠出來了。喔!老天,他服了,他真服了這位姑娘,還沒有一個女子到了她這年紀還這麼孩子氣;奇怪的是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她很粗野,真的!他不停地笑,越笑越開心,好像這些年來,郁積在他胸中多年的心結,都因這一笑而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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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奇妙,他下午還在為她的無禮而考慮拒絕這個姑娘,然而現在,他卻對她好生感激,這姑娘幫他把憂愁全丟光了。
「喂!有什麼好笑的?你們男人本來就這麼奇怪嗎?」曉恩雖不以為然,但見他一掃臉上不豫之色,不覺自己也開朗多了;
「你包袱里的《道德經》要用來做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能開口說話了。
「這個啊——」她聳聳肩膀,隨即拍拍包袱,朝他嫣然一笑。「這用途可大了,別小看這疊紙,必要時可以當救命符來用用;可惜,還差了五百呢!」
「到底做什麼?」、他笑問。
「這就說來話長了。打從小呢,我爹就疼我疼得跟寶貝似的,連根指頭都舍不得讓人模一下。我這人又別扭得很,沒事就老愛故意跟我爹唱反調,有幾次把他給惹火了,他不打我,就隔著老遠地罵我,年歲越大,我就越皮,後來爹根本管不動我了;直到侯老頭上山來,爹見他認得幾個字,就把我丟給侯老頭,跟著他識字念書。剛開始我坐不住,老跟浣浣在課堂上作怪,沒事就跟侯老頭頂嘴,氣得侯老頭拎著竹條子朝我抽來,爹知道了,好生氣喔,勒令不準他再踫我一下,侯老頭沒法可想,只好罰我背老老頭和莊老頭的書,一面背,一面寫,如果不寫,就不給飯吃。怎知這法兒爹也贊成,好幾次我氣得牙癢癢地,但是小肚皮不爭氣,只要一咕嚕,我就只好忍氣吞聲了。」說完,她微怒地拍拍自己的肚子。「這招頂有用的,浣浣和我都怕死了。這回如果我被抓回去,侯老頭非要罰我寫上三千遍不可,所以我一定得預先寫好才行!」
老老頭和莊老頭?松吟大笑出聲,這女孩果真淘氣!
「你爹是個獵戶?」那就難怪她的言行不雅了。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要不是前幾天跟爹大吵一架,氣得溜下山,可能這一輩子我都要老死在山上呢!我爹常說山下的人哪——男的壞,女的惡,老的奸,小的詐,沒一個好東西!說什麼都不讓我出來見識見識,真是的,我以前還被唬得一愣一愣地,真可惡!」
原來她從沒下山過,難怪她那些犯禁忌的話老像流水般無端地冒出來,而她的舉止也一直沒有什麼該與不該,對與不對的界線。
他不自覺地微笑著凝視她,曉恩有股令人欣羨的活力,比起在世俗規範下,從小就被訓練得安靜順從的女子,她散發出來的天真活潑尤其難得!
難得他听得津津有味,曉恩更加賣力地把這些年來積的一肚子苦水一個勁兒地發泄出來。「那個侯老頭,沒事嘴里就卿卿咕咕地說些什麼‘寵辱若驚,患大貴若身’,什麼‘玄之又玄’,我听了就頭疼,干脆每回爹下山,我就叫他替我帶些冊子回來。爹不識幾個大字,一瞧見那些看不懂的鬼畫符,全都替我拿了回來。好幾次,他連佛書也給拿了,說什麼放在大廟外擱著沒人拿,又不用花一文錢,不拿白不拿,還囑咐我多念點兒才不吃虧。」
听她說得活靈活現,松吟幾乎可以想見那種情形,不由得跟著咧開嘴直笑。
「還不知道曉恩姑娘你貴姓?」
「卜。
不?松吟很困惑,這姑娘心眼兒可真多,他是哪兒又惹惱她了?
曉恩一看他還呆愣愣地,知道他誤會了。
「我叫卜曉恩,‘卜算子’的那個卜,‘我住長江頭’那個‘卜算子’,知道嗎?」她耐心地解釋。
他這才恍然大悟,看來反而是他多心了。「卜姑娘。」松吟有禮地叫了一聲。
「嘿!別忙,叫我曉恩;要不,恩恩也行。在山上,他們都這樣叫我,我也听習慣了,你別卜姑娘、卜姑娘地叫,听久了我會以為你在唱布谷鳥!」她皺著眉說。
他「噗哧」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地狂笑。
松吟眯眼眺望著遠處被暮色半掩的灰蒙山色,忽然懊惱地想起來,他的馬車還停在客棧外,眼下這麼一耽擱,他回去的時間也晚了。
他望著曉恩,自小受的禮教規範一一躍進心里,他必須想辦法把她送回去,姑娘家再怎麼有本事,還是不該在外頭晃來晃去;雖然這麼打算,他心中卻出現了難以解釋的不舍情緒。
蕭松吟哪蕭松吟,別胡思亂想了,人家天真無邪,長得又貌美如花,哪會看上你這個又迂、又呆、又不會說話的笨書生?
天啊!他在想什麼?依這姑娘的開朗大方,才不會要他為下午樹下的那樁意外負責!
「喂!如果沒踫到我,你打算要去哪?」
「我原是要回夔州的。」他嘆了口氣,想到眼前這個麻煩才不過跟了他一天,就把他平靜無憂的心緒攪得一團混亂,不得不認栽了。「算了!天色已晚,也沒法子趕路了,這樣也好,我可以多停留一天,明兒個正好是六月初九,泰山娘娘生辰,這城外的野集有賽廟會可看。」
「你家住江南嗎?」她興趣大起。
浣浣說南方人天生在骨子里就比北方人多了分溫柔,就像江南暖暖和和的氣候,舒服又宜人。這書生也是這個樣兒,不生氣的時候好溫文,不像小韜哥總有一股冷森森的霸氣。
「不,江南還要再搭十幾天的船;不過,我住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不比江南差。」
「喔!」她壓根兒不知道江南是什麼樣子,想到自己的孤陋寡聞,難免有些氣餒;繼而再想到他提及的廟會,曉恩想呀想地,自己念過的書里好像沒有這一段,更是疑惑叢生。
「你不知道賽廟會?」他很驚訝。
「廢話!我當然知道,但知道這個又沒啥好處。」她聳聳肩膀,臉上裝得很無所謂,可是自尊卻受到嚴重打擊,仿佛在氣勢上短了這呆子一截!
但仔細一想本來就是這樣嘛!論身高,她得踮起腳尖才能勾著這書生的肩;論出身,人家好歹也曾是個滿肚子經文的官兒,還做過翰林、大學士。唉!卜山就是把全部漢子疊起來也夠不著邊兒,雖然還有個候老頭干過縣令,勉強可以充充數,但橫比、豎比,就是難看。
還有那個叫斐貞的,曉恩無端地跟一個死人吃起干醋來。那女人肯定善解人意,說話輕聲細語地,哪像她,一張嘴說什麼就是什麼;這些都還不算,光論出身,她根本沒得比,她是賊窩里出生的,說出去準會嚇死人!
都是老爹害的,既然不讓她下山,干啥又要侯老頭教她念書認字?既然把她當女孩子看,怎麼不讓浣浣教她,或者從小就訓練她那些三從四德?
呸!呸!呸!賊又怎麼樣?她怎麼可以輕視自己的出身?那些女人家動不動就昏倒、尖叫的舉動她可不敢領教。上回易大叔帶只繡工精美的三寸金蓮兒回來給她把玩,她橫著比、堅著比,怎麼也不敢相信那玩意叫「鞋子」?簡直殘忍到家,當荷包用還差不多!
曉恩雖這麼開導自己,但心頭仍是有莫名的疙瘩,索性轉頭狠狠擰自己大腿一下,算是懲罰。又不是跟他合八字、配姻緣,還計較什麼門當戶對?想到八字,她霎時紅了臉,再想到樹林子里跌的那一跤,更覺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