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
太廢話的問題她不屑回答。她告訴自己,就算他當自己是死人、是鬼魂都無所謂,自她來到這里那一刻起,世人的眼光就再也與她無關。
可是他用右手撐起身子的舉動卻讓她嚇了一大跳,他的右手好不容易才能勉強保住,可禁不起他胡亂使力。
移身到床前,她略一使勁便把殷振陽按回床上去,確定傷口並未因他的莽撞再度出血,她才松了口氣。
殷振陽躺在床上,仍不安份地左顧右盼,想確認周遭環境。只是極目所見,這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間,倒是屋外蟲鳴唧唧,松濤陣陣,讓人頗有置身山林的舒適感。
「師妹,這是哪里?」
「不知道。」
其實也不能說不知道,此地固然沒有特別的名稱,但應是絕情崖附近的一座山谷,不過這話說了也等于白說。
「是你救了我?」
「不是。」
她簡單決絕的答覆讓他嘆了口氣。
「師妹,即使你不願意承認,我仍感謝你救我一命。」
「不是。」
她皺起眉頭。這家伙未免太過自以為是,全不把人家的話當話,只有自己想的才是對的。
他們之間會鬧成今天這樣,可說是他自以為是的結果,偏偏這家伙到如今還不知反省!
「師妹……」
承認她救他一命很難嗎?
「我不懂醫人。」
如果他不是白痴,應該知道他的肩傷嚴重非常,必須接脈、續筋、駁骨才能保住,普通的郎中大夫尚且束手無策,而她這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當然也只能抬眼茫然。
這道理殷振陽自然明白︰「師妹能否告訴我是哪位高人救了我?」
「不知道。」
鐘采隻惜字如金,他只好猜測道︰「你不知道這位高人的身分?」
「嗯。」
還好她還沒小器到用點頭來代替這種單音節敷衍用語。
「那麼前輩人在何處?」知道自己還沒力氣下床,殷振陽補充道︰「請代我向他致謝。」
「不在。」
不能說她的意思表達得不夠清楚,但是她這種說話的方式實在很難讓人習慣,他心里有數,她擺明了不想和他多做接觸。
殷振陽心中一動,問道︰「他也救了你?」
「嗯。」
「那麼師娘……」
「死了。」
跳絕情崖而不死,需要極大的機緣,而這等機緣並不是人人可以踫上的,她母親就沒有這等運氣。
母親自戕一直是鐘采隻心中不可踫觸的痛,而她更不想讓殷振陽察覺她心中的感傷,所以她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
「餓嗎?」
不待他回答,她幫著他坐起來。
好像什麼地方怪怪的,一時卻又說不上來,殷振陽不由得擰緊眉心。但鐘采隻見他表情誤以為他傷口有裂開之虞,在她要掀開被子進一步檢視時,他才猛然感覺到自己的赤果。
「不要!」
殷振陽下意識的伸出右手攔阻她,該死地卻拉扯到他的傷口,刺骨的疼痛讓他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可是他卻堅持地緊抓住她的手。
不讓她看?
鐘采隻微怔之後才恍然大悟他原本的意思。他全身上下傷得體無完膚,為了上藥方便,她也懶得把他的衣物穿回去,否則一天要上好幾次藥,再三穿穿月兌月兌、翻來覆去,肯定影響傷口的愈合。
「看過了!」
在他昏迷七日間,全由她一手看顧照料,他身上所有該看、不該看,該踫、不該踫的地方,她早都已經看過,踫過了!
且不說上藥,他傷後高燒不退時,也是她不眠不休地為他擦身降溫,他還有什麼好遮的?多此一舉!
這句話不值得意外,卻還是讓他很困窘。他雖不是未經人事的處男,當然多得是在女人面前寬衣解帶的經驗,但在她面前,他就是無法坦然。
他的堅持讓鐘采隻覺得無奈、好笑,而且不悅,他的右手現在還不宜動作,就算把衣服給他好了,他能自己穿嗎?不過是和自己過不去罷了!
「隨你。」
反正手不是她的,斷成十截八截都不關她的事,要叫她幫他穿衣服,下輩子再慢慢作夢吧!
施施然起身,她的手並未伸向煨在一旁小爐上的粥,反而走到屋外去,好一會兒才拎著一張小幾進來。
鐘采隻把小幾往床上一擱,端了粥往幾上一放,順便擺了只湯匙在幾上,不問可知,她沒打算要喂他。
即便他傷了右手,誰規定他不能用左手拿湯匙喝粥?
「左手。」
她的口氣听起來像命令,但殷振陽知道,若是自己不想听話,她也無所謂,因為她澄澈無滓的明眸中絲毫不帶感情。
殷振陽不禁心中一痛。師妹不該是這樣子的。
她自小雖然畏怯認生,但是個性並不冷漠,而眼前這名女子,卻是一副萬事不關心、旁人死活與她無涉的態度。
他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她會溫柔相待,畢竟他是造成她投崖自盡的元凶,但他卻不能不想,她的冷漠若只針對他也無可厚非,若她對人生的態度也是如此漠然,那就是他萬死莫贖的罪過了。
見他兀自發怔,鐘采隻也不催他,慢條斯理地又晃出門去了,反正餓的不是她的肚子,她要急什麼?
殷振陽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動著碗里還熱氣蒸騰的粥。
殷振陽這會兒不得不承認,他對師妹的一切都太陌生了。
對他來說,他所認識的鐘采隻,仍是十年前在石家看到的那個小女孩,歷經父母雙亡的劇變之後,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至于半年前他所見到那個言語之間處處機鋒的鐘采隻,卻已是他完全陌生的另一個女子。
她在石家的十年歲月中,他對她跡近不聞不問,甚至連逢年過節的禮數都由下人張羅,他不曾為此費過半點心。
十年的隔絕在他們之間造成不可逾越的鴻溝,以致于現在的師妹,對他來說簡直是個謎。
如今,他該怎麼面對這個謎樣的女子?
鎊式各樣的念頭紛至沓來,讓他一時間竟理不清自己的思緒。
他對師妹有太多太深的虧欠負疚,但是真問他要如何實際而有意義地彌補她,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對師妹抱持什麼樣的心態?他們幾乎可以算是陌生人,但彼此間卻有著千絲萬縷的牽系,命運的鎖鏈總將他們纏繞在一起。
盡避這樣的師妹令他心亂,但他仍試著把心安定下來,師妹是一個太過冷靜精明的對手,他不能自亂陣腳。
深吸了口氣,他依然茫無頭緒,卻知道若師妹連與他交談都處處提防,她大概也不肯與他一起重回人世。
從她方才疏離淡漠的表現看來,若她想獨居幽谷,丫角終老,也不值得意外,但他怎能任她在荒山野地里虛度青春?
但現在的問題是︰即使他想說,她卻不想听,不只是不想听,她甚至不評論、不回應。
面對這樣的師妹,他要用什麼方式才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又要用什麼方式才能說服她?
或許現在,他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他們一起度過的童年。
殷振陽吐了口氣。想到這一點,他才覺得自己總算還有可為。
暫且放下心事,他知道最好在鐘采隻回來以前把粥吃掉。
不知是他昏睡多時月復中饑餓,或是這碗粥真的太可口,雖然用左手不太靈便,他仍如風卷殘雲把整碗粥一掃而空。
雖然只是明火白粥摻和著些山菜碎肉,口味更是清淡之極,但即使吃完之後,他仍覺得口中余味雋永。
回想從前,師妹確實常幫著師娘在廚房里磨磨蹭蹭,甚至可以自己弄出一桌簡單的飯菜,但那時她還小,而後又在石家當了十年小姐,廚藝應該早已生疏,沒想到這碗粥卻如此令人驚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