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草民、草民,就是命賤如草的升斗小民啊,面對權貴還是閃遠點為是。
她扛著熱饅頭就要悄悄轉身溜走,卻被在大門口焦急張望的艾老爺一個眼尖發覺了。
「你要跑到哪里去?」他大呼小叫地沖下階梯,擋住她的去路。「這兒呀,我家就在這兒呀!」
「艾老爺。」她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這麼受人歡迎過──除了那堆惱人的蒼蠅、蚊子不算──不禁心頭一熱。
雖然艾家也是權貴之家,但是沖著十兩銀子和艾老爺的笑臉,她開始慢慢放下戒心。
「這邊走,進來參觀參觀寒舍吧。」艾老爺十分熱情,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里走。
「可是我只是來送饅頭的,我……」
來不及了,她已經被拉進去了。
接下來是一陣令人眼花撩亂、馬不停蹄兼頭暈目眩。
艾府大到似座小城池,里頭什麼都有,每棟樓閣都美極了,還有荷花池、憑水而築的水榭、九曲橋、書屋、花園……春兒走到雙腿發抖之際,抹把熱汗正想要說話,卻听見艾老爺還在喋喋不休。
「這里就是東翼的部分,還有西翼和南北翼,我帶你去參觀參觀──」
「不、不好吧,會死人的。」她大驚失色,二話不說地搖頭猛拒。「謝謝,這樣就夠了,而且……饅頭都冷了,你不是要拿饅頭當早餐嗎?」
「噯,對。」艾老爺一個樂而忘形,差點就忘記自己本來的目的。「饅頭,那個饅頭就送到前面直走到底,再拐個彎穿過月拱門的樓宅,交給一名高大英俊、瀟灑好看、好脾氣又好說話的年輕人。」
「沒想到萬貫家財的艾老爺還兼差當龜公。」春兒臉色一沉,不悅地將滿袋饅頭扔進他懷里。「拿去!十兩銀子給我,我要回家了。很抱歉,本姑娘是‘不賣的’。」
「不不不,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艾老爺頓了一頓──至少不是這麼直接的意思──滿眼堆歡地陪笑道︰「你听我說,我完完全全沒有任何企圖,也不是要對你圖謀不軌,當然啦,這種事是要講究兩相情願的……呃,我是說,那個我兒子啊,他……他腦子有病。」
她狐疑地瞅著他,「艾老爺,你兒子有病苞我有什麼干系?我的饅頭健胃整腸,卻不包治腦子的,你找錯人了吧?」
「我是說──」
「什麼人在外頭吵吵鬧鬧?」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
「關你屁事?」春兒連來人的臉都未看見就沖口而出。
沒法子,應付那些色鬼久了,腦子和嘴巴往往無法同步。
但是當她抬頭看見那緩緩穿花拂柳而來的高大男人時,胸口猛然一熱,隨即瘋狂劇烈跳動起來。
她拚命深吸氣、吐氣……急急想把流竄在心窩和四肢百骸、血液里的異常發熱感驅逐而去。
什麼呀,還不是長得隨隨便便的模樣,也不是多了個鼻子還是少了個眼楮,而且一點都不白白淨淨,古銅的肌膚顏色最討人厭了。
再加上那肌肉結實強壯的身子……長得那麼有力干什麼?力氣多怎麼不去挑大糞啊?在這里沖著她皺眉頭做什麼?
饒是心底曲里拐彎不知將他暗批到多差勁的地步,春兒還是下意識地撫平了朱色的裙裾,順手攏了攏蓬松如雲的發髻。
咦,剛剛跟著艾老爺逛了一大圈,不知道臉上有沾惹到塵埃沒有?
「爹,這是怎麼回事?您最好解釋一下。」駱棄面無表情,極力壓下為她絕色艷光激蕩起的心神浮動。
他「微服私巡」時見過的女人不少,美麗的女人有很多,平凡清秀的小家碧玉也滿街是,其他不起眼的就更別提了。
但是他必須坦白承認,眼前的絕艷女子是他見過最綽約動人的。
她的發髻有點亂了,淡朱色衣衫有些髒了,繡花鞋也有些舊了,可是她的容光流轉晶瑩無瑕,僅僅布衣荊釵也掩不住。
听說,真正的國色天香縱然在黑暗中也能綻放出最閃耀的芳華來。
就像她。
「她……呃,她是送饅頭來給你吃的。」艾老爺陪笑著解釋後,連忙把春兒拉到一邊。「好丫頭,我可以求你一樁事嗎?」
「我不陪人上床的。」她沖動莽撞地道。
艾老爺尷尬得臉一陣紅,啼笑皆非。「不不,跟那個沒關系的。」
「哦,那我倒可以考慮考慮。」
駱棄全然不理會這一老一少在那兒交頭接耳商議什麼陰謀,他只是氣定神閑、好整以暇地佇立在原地,雙手抱胸乘機欣賞難得一見的美景。
她著實清麗絕色到令人移轉不開目光,但是他十分確定她吸引不了自己。
他喜歡知書達禮、溫婉可人的女人,不需有芳艷的容光,只要有好心腸和好口才──當然,倒不是因為這樣他就會生起續弦的念頭,但起碼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樣子,就像秦關和楠竹可愛的小妻子一般。
至于她嘛……
他忍不住搖了搖頭。美則美矣,可惜過分粗俗毫無內涵可言。
艾老爺和春兒還在那頭竊竊低語──
「……他就是因為妻子過世而打擊過重,所以現在腦子不很靈光,有的時候脾氣暴躁,有的時候又好好的,但更多時候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神神秘秘不知煮些什麼東西,也不見他端出來請我們吃過。」
這些家中私密瑣事照理說跟她一點關系也無,但是不知怎麼地,春兒卻听得聚精會神。
「你們沒有請大夫來看過嗎?」她神情認真至極地問。「說不定早早發現病就治得好了。」
「怎麼沒有?但他不肯吃藥啊,也不肯承認自己有病,所以我們都得順著他一點。」艾老爺滿面沉痛地道︰「唉,還有最糟糕的,他最近什麼都不吃,也什麼都拉不出來,我這才想你的藥草饅頭或許能救得了他。」
她眨眨眼,駭然道︰「我的藥草饅頭?你想我的藥草饅頭治他的病?這……艾老爺,我老實對你說,這事決計不成的,我在饅頭里面擺的不是仙丹妙藥呀,不過是一丁點艾草和少許香椿。」
「什麼都行,事到如今我是死馬當活馬醫了。」艾老爺煞有介事地一臉悲戚,連他都十分佩服自己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要掉不掉的精湛感人演技。
春兒狐疑地盯著他老半天,等著他忍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
可能嗎?剛剛艾老爺解釋半天的,就是流傳在全京城,關于艾家少爺長相與性情陰陽怪氣,不男不女活月兌像妖怪,又逼死良偶美眷的真實版本故事嗎?
她不禁抬起頭,又多望了那英俊灑月兌的男兒好幾眼。
嗯,也對,光是容貌和身材就不是外頭流傳的那樣離譜夸張兼恐怖了。所以這整件事有可能就像她一樣,也是流言蜚語之下的受害者嗎?
一想到自己,春兒一顆心不自禁地軟了下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真可憐。
「好吧。」她沖動地下定決心,「我把饅頭拿過去,但是您得保證他不會咬我。」
誰曉得腦子有病,受刺激過度的大男人會突然做出什麼舉動來。
「我保證。」艾老爺一臉誠懇。
「那我拿過去!」嘴巴上說得價響,她心下卻是忐忑難安,畢竟對方可是個高出她兩個頭的彪形大漢。
「且慢。」
「什麼?什麼?」她剛跨出的腳連忙縮回來,小臉緊張。「什麼啦?」
「我是想正式把我兒子托付給你。」艾老爺笑吟吟道。
春兒聞言,瞬間傻眼了,「喂,艾老爺,剛剛我們不是這樣說的,我只是負責送饅頭……」
「如果你能夠每天送饅頭過來,並且陪陪我這可憐的孩子幾個時辰的話,我會更加感激你一生一世的。」艾老爺雙手合十,「那就真是阿彌陀佛功德無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