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知道相公不喜歡她,事實上,在卑家里人人尊敬她,卻沒人愛她。
她蜷曲著身子躲在角落的桌子下面,房里暗暗的,沒有點燈,黃昏時分幽幽然的暮色有些像吳氏米鋪的一隅。
成親不好玩,她想回家。
再也忍不住地,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滑落她的臉頰,跌碎在裙裾上。她用雙臂緊緊攬著雙膝,淒楚的小臉在逐漸籠罩的夜色中益發黯淡無光了。
楠竹踏入原是自己居住,現今讓住傍千金的春風星樓,他是過來拿幾本書,可是一踏入已是天黑卻還不見燃燈的屋子里,他不禁疑惑地一揚劍眉。
「搞什麼鬼?」他低咒一聲,絲毫不受黑暗的阻礙地穿廳入房,取餅了紙摺子點起一盞輕紗宮燈。
暈黃色的光亮柔柔地映照著,卻還是不夠亮,他執燈正要定向花廳之際,驀地听見了一聲低低的輕泣。
他登時僵住步伐。
兩個月沒進春風星樓,是幾時鬧起鬼來的?
看吧,娶錯老婆怪事送來,先是爹手臂無故月兌臼,接下來是心愛鯉魚死了一大半,現在則是鬧鬼……這真的不是他的偏見,他就知道吳家這門親結得太過倉卒順利,就是有鬼!
「你有什麼冤情請說,若沒有的話快快投胎去吧,塵歸塵、土歸土,貪戀人世無濟於事,到最後吃虧漂泊的還是自己。」他鎮定下來,語氣平靜地道。
哭聲停頓了,像是在一瞬間硬憋住。
他感覺到有人……嗯,不對,是有「東西」在,因此大著膽子繼續說︰「你姓啥名誰、家住何處?是遭人冤害抑或是尚有心願未了,請盡避開口,我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絕不推諉。」
「相、相公?」一個輕輕軟軟的聲音怯怯地從角落飄出。
「你要一個相公?」他皺了皺眉,「那就愛莫能助了,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畢竟敢娶鬼妻的男人並不多。」
「相公,我是千金。」那個聲音充滿了疑惑和怯然,「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楠竹睜大眼楮,瞬間松了一口氣。
啐!
原來是他的續弦妻,干嘛躲在角落嚇人,還害他自言自語老半天?
他沒好氣地提著燈往聲音來源處照去,果不其然,一張哭得淚痕斑斑的小臉在燈下更顯憔悴可憐。
「你在哭什麼?」他蹙眉,不悅地低吼︰「蹲在里面做什麼?好玩哪?也不想想都幾歲的人了,還玩這種躲貓貓的游戲,人嚇人嚇死人,萬一進來的不是我,只怕卑府立刻又是鬧鬼謠言滿天飛。」
哼,每次遇到她都害他笑不出來,總覺得不念叨她一頓就對不起自己。
千金好不容易等到他,卻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了一頓,她原本難受的心情更是跌落深谷底,淚水又止不住狂奔下來。
「對、對不起……」她緊緊抱頭痛哭,「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我好想家……好想爹……好孤單啊……對不起……」
楠竹呆住了,她的哭泣與傷心是那麼地真實強烈,破碎哽咽的話語更是燙痛了他的胸口,讓他心底掀起了一陣劇烈的心疼與愧疚。
他對她,真的太凶惡了。
楠竹心慌意亂地走近她,蹲在她身邊,有些手足無措地開口,「你、你別哭了,我並沒有怪你什麼,也不是罵你。」
他心虛到胸坎陣陣糾疼——沒罵她嗎?他睜眼說什麼瞎話,打從她嫁給他到現在,他罵她凶她的還會少嗎?
盡避他努力說服自己,這麼做是正確的預防措施,免得這個女人自以為是地順著竿子往上爬,可是卻怎麼也阻止不了此刻隱隱襲來的內疚和痛楚。
「相公,我知道你討厭我。」千金的聲音透過衣裳听來悶悶的,害他也听得一陣心酸酸的。
「我沒有討厭你!」他一驚,連忙矢口否認。「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知道我嫁給你給你帶來困擾,可是當初我也不是有意的。」她淒涼地道︰「我現在才知道想得太簡單了,事情根本不是我想怎樣就會怎樣,這一切變得好復雜,我後悔了……」
「你後悔嫁給我了?」不知怎地,楠竹心口猛地一痛,自尊心大大受創。
懊死的,他才是那個心不甘情不願的人,若論後悔也該是他後悔吧?
可是看她淚眼婆娑,嬌怯可憐的模樣,心頭的怒氣卻消失得乾干淨淨,再也沒有半絲火氣。
千金只是垂著頭不語,淚水沿著女敕頰落下。
「唉,你別哭了,好不好?」他最怕見女孩兒哭,尤其是她。
她可憐兮兮的垂淚神情讓他感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壞蛋,而且胸口浮起的糾疼也翻攪得他心神不寧,他伸手輕柔卻堅定地握住她的小手。
「你晚飯吃了沒有?」他放柔了聲音哄道︰「出來吧,我帶你去吃可口的江南點心,還有湖州粽……無論是甜的咸的都好吃得不得了,你想不想嘗嘗?」
她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遲疑地搖搖頭。
她還在難過,淚水也還沒乾,而且相公的態度竟然這麼溫柔,待她出奇的好……這一定是假象,說不定他下一瞬間又會咆哮厭惡起她了。
一想到這里,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相公,不要討厭我好不好?」她又哇地放聲大哭。
楠竹頓時亂了方寸,雙掌急急捧住她的臉蛋拭淚,「那個……不是已經不哭了嗎?怎麼又哭了?那個……你到底要怎樣才會不哭?我……我沒有討厭你,拜托你、求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千金本來哭得慘兮兮的,可是他後面的幾句話卻奇異地止住了她洶涌的淚水和傷心。
她睜大泛著水氣淚光的大眼楮,小嘴微張,「相公,你、你是說真的嗎?你並不討厭我?」
女人真是麻煩得要命,他早晚有一天被這個丫頭搞死。
楠竹按捺下煩躁和心急,胡亂地點點頭,「是啦、是啦,這樣你可以不要再哭了嗎?我都快被大水沖走了。」
她一怔,傻傻地看著他,隨即噗哧一聲的笑出來,「相公太夸張了,我的眼淚並沒有那麼多。」
他暗暗嘆了一口氣,總算是哄得她不哭了,這差事比做生意賺大錢困難幾萬倍,無怪乎老祖先說女人是禍水,果然是水做的無庸置疑。
只不過她清脆的笑聲和花兒般的笑臉,此刻看起來卻莫名其妙地順眼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用袖子替她擦掉淚痕和清涕,嘴里還是不忘念念叨叨,「瞧,就叫你不要哭吧,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像只小花貓,待會兒帶你出去又要給人誤會我欺負你了。」
千金信以為真,抓住他的手急急道︰「相公,我沒有……不是,你沒有欺負我,真的,我一定、一定會跟大家解釋的。」
楠竹忍不住失笑,仔細地把她臉上的淚痕擦干淨,「我是跟你說笑的,這麼緊張做什麼?你這樣會讓我誤以為我是個很霸道的人呢。」
千金訕訕傻笑,不好意思坦白告訴他,其實他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霸道。
不過,她就是喜歡他的霸道,喜歡他時不時不經意流露出的溫柔,還有那笑意飛揚的奪人神采。
相公本人跟謠言根本就不像,究竟是誰那麼壞,在背後放謠言中傷?
半年前他的新娘子,又是為什麼跳樓自盡呢?像相公這麼好的夫婿,說得虛榮點,是帶出場去足以嫉護死半城的姑娘,說正經點,就是打著燈籠也沒處找的人中龍鳳,可她為什麼要死呢?
她不相信是相公害死了新娘子,因為她知道相公其實不願意娶她,可是一見到她哭,他雖然滿臉懊惱卻還是細心地哄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