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連有她這一號人物都給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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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兵部大堂里燃著兩盞圓紗燭燈,暈黃的燈光下,一名男人動也不動地埋首在厚厚軍務公文中。
落筆如飛走龍蛇,點點寬厚粗獷的墨字在公文間整整齊齊排列。
一旁服侍文書的林副將站得直挺挺的,但腦子里已經開始準備好棋盤要跟周公廝殺了。
遠遠地,更夫敲更聲悠遠響趄——
「三更天了,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都三更天了,大將軍五更天還要上早朝,敢情他今晚是不預備回將軍府,而是要在兵部大堂里熬通宵了。
兵部幾名官員也不敢走,在各自的位子上沒事找事做,東模模西模模,就怕給大將軍責罰。
雖然大將軍一向是嚴以律己公正待人,但是上司沒有休息,底下誰敢回家抱老婆摟棉被去?
這時,一個小太監咚咚咚地跑了進來,手里還拎著個沉沉的銅食盒。
「奉皇上令,賜世大將軍消夜,請大將軍用畢就回府歇息。」小太監帶來點心和旨意。
從軍從厚厚案牘中抬頭,還來不及起身,就听到外面眾人歡然大呼——
「皇上聖明,萬歲萬萬歲!」
還語帶哽咽感激呢,從軍突然有點啼笑皆非。
熬夜辦公是他的樂趣之一,他從沒要求屬下非得跟著他一同拚通宵不可,他們做什麼緊張得跟鵪鶉一樣不敢回家?現在听到皇上要他回府休息的旨意,還高興得只差沒有趴在地上行五體投地大禮叩謝皇恩。
害他幾乎快內疚起來了——這一切都歸咎於他。
他嘆了一口氣,起身接過溫熱的銅食盒,「謝皇上,從軍領命。」
打開食盒,里頭是一盅人參雞湯和一碟胭脂香米丸子,還有一張皇上親筆寫的小箋。
孩子,夜深了,深夜問題十分多,平安回家最好了……愛你的皇上。
他揉著眉心,哭笑不得。
好吧,好吧,回家就回家。
收拾妥公文,他終於走出兵部大堂,勉強忽略掉身後充滿壓抑的歡呼聲。
唉。
林副將忠心耿耿地陪著他策馬回到府中,從軍躍下馬,將韁繩交給一旁揉著眼楮等候的馬夫。
「沒事早點睡吧。」他交代林副將和馬夫,語氣中難忍一絲愧意。
「將軍也是。」
從軍在月色下信步走向自己居住的玄樓,兩旁草氣花香隱隱浮動,濕潤清新的夜露輕悄悄地在葉間凝霧成珠。
驀然間,他眼角瞥見一道雪白的身影——
「什麼人?」他身形一動,如大鵬鳥般飛快躍起,奔落在那雪白身影前。
「喝!」冰娘差點嚇掉了呼吸。
從軍眨眨眼,迷惑地瞪著她,「你深夜不睡,在花園里頭做什麼?」
她撫模著驚嚇過後還微微粗喘的胸口,「我怎麼知道你也還沒睡,在這里飛來飛去裝蝙蝠嚇人。」
話一月兌口,冰娘急忙捂住。可惡,她這張快嘴!真該拿繡花針縫起來。
不過從軍好像沒有被她魯莽的話給嚇到,他緩緩露出一抹饒富興味的笑意。
「我沒有飛來飛去。」他指出,「我只是騰空一躍,這跟飛來飛去差很多。」
她強忍著白眼的沖動,「將軍,是哪一種都沒差啦,我是問你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沒睡?」
他猛然想起,嚴肅地道︰「是我先問你的。」
在接連消失好幾天之後,她總算看到他了,可是沒想到一見到他就是在這麼月黑風高的時候。
以一個肚子餓就會臉色蒼白、脾氣暴躁,呈現出狂亂瘋女人姿態的人來說,現在要她立刻表現出「溫柔婉約」來,還真是一大考驗。
「我……」她輕咳一聲,勉強放柔了聲音,「我換床鋪睡不著,所以就起來隨便走走。」
騙人,床鋪又香又軟,她一沾枕頭就睡得不省人事,好不容易才勉強自己爬下床的……可是她又不能告訴他,她其實是肚子餓得咕嚕嚕叫,不好意思叫醒服侍的小丫頭,只得自己模去廚房找吃的,卻偏偏迷了路。
「原來如此。」從軍看著她穿著單薄的雪白衣衫,不禁皺眉,「你穿太少了,會受風寒的。」
她低頭一看,恍然大悟,「就是這樣,難怪我覺得越走越冷,還以為是遇上什麼東西呢。」
「什麼東西?」他茫然的問道。
「就是……那個晚上不能講的東西啊。」她神神秘秘地噓著,「你知道的。」
「鬼嗎?」
一陣冷風惻惻吹過……咻……
冰娘渾身寒毛直豎,氣急敗壞地叫道︰「叫你不要講你又講,你沒听說過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的嗎?」
「你自己不也講了。」他很是無辜。
她一愕,隨即跺腳,「都是你害的啦,這下可好,我等一下不敢自己一個人回房了。」
還有她的消夜也泡湯了。
「將軍府沒有鬼的。」他沉吟道,「嗯,至少我沒親眼看過。」
「叫你不要講你還拚命講。」她快暈倒了。
冰娘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好兄弟,這將軍府這麼大,白天看起來很美,誰知道一到晚上這些花呀樹呀水池的,都會引起她過度膨脹的恐懼聯想。
再加上晚上敏敏才跟她講過湘西趕尸的傳說故事,害她現在看什麼都是草木皆兵,處處黑影。
「講什麼?」他還是神經很大條,「鬼嗎?」
她忍不住尖叫一聲,「將軍!」
「怎麼了?」從軍強忍住嘆息,最近自己好像走到哪里被人嫌到哪里。
「你不要再講那個字好不好?」她緊張兮兮,咬牙切齒的說。
「沒問題。」他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你怕鬼喔?」
冰娘恨不得立刻把他的嘴巴縫起來,「你又講!」
「好。」他終於嘆了出來,攤攤手無奈地道︰「那現在你可以回房睡覺了吧?」
「可以。」她氣到頭頂都在冒煙,怒火和饑火中燒、不冷也不怕了。「但是我肚子餓了。」
「你又……」他被白了一眼,連忙咽下,「那我讓人起來弄東西給你吃。」
「不用了,都這麼晚了,大家忙了一整天還要被叫起來做飯,這種事我做不下去。」她搖搖頭,「我自己下碗面吃就好了,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從軍本想拒絕,尤其他已經用過皇上賜的消夜,但他突然記起那天那碗香噴噴、油女敕女敕的過橋米線,口中唾液不禁自動分泌。
「好。」他充滿期待,「你要煮那一天的過橋米線嗎?」
她很高興他還記得,心頭沒來由的一暖,「我還有別的拿手菜,不只過橋米線。」
「那麼……」他猶豫了。
「打個商量。」她的眸光在黑夜中晶瑩閃亮,「你陪我到廚房,再陪我回紫樓,我就煮一碗天下最鮮美的面給你吃。」
「成交。」他的笑容緩緩綻放,「對了,這個給你。」
他解下玄鐵色披風,粗手粗腳地自肩頭包裹住她。
一抹特屬於他的男子溫熱清新氣息撩繞而來,剎那間,冰娘的胸口一熱,心跳漏跳了好幾拍。
她不由自主地將披風攢得好緊好緊,就像被他的氣息和力量抱著一般。
第四章
她那一天煮了一碗很香很香的麻油野菇面給他吃,並且贏得他把湯和面吃光光的殊榮。
打從那一晚上開始,他們倆像是培養了某種默契般,在月兒微微西斜的深夜時分,他們相約在寂靜無人的廚房前踫面。
輩度一消夜,共飲一碗湯。
雖然從軍是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冰娘是強忍著睡意起床,但是當他們倆生怕驚動旁人,躡手躡腳來到廚房外的桃花亭里時,兩人心底深處都隱隱約約有著莫名的悸動和怦然。